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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外集四(4)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嗚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賢不肖之異焉,此所以有過與不及之弊,而異端之所從起歟?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斗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于存養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贊之大;行之于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于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茍不明,茍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于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于老子,則以知禮聞,而吾夫子所嘗問禮,則其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養性,以求合十道,初亦豈甚乖于夫子乎?獨其專于為己而無意于天下國家,然后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于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為心也,以為吾仁矣,則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義矣。則天下之不義,吾不知可也;居其實而去其名,斂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于都無較計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較計動于其心,此其為念,固亦非有害于天下者,而亦豈知其弊之一至于此乎?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為莊周,子弓之后有荀況,荀況之后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于天下,而亦可以無害于天下;不善學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今天下之患,則莫大于貪鄙以為同,冒進而無恥。貪鄙為同者曰:“吾夫子固無可無不可也。”冒進無恥者曰:“吾夫子固汲汲于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為奸,則彼亦以其師之說而為奸,顧亦奚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虛幻其說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貪鄙;彼以其虛幻,而吾以其冒進;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辭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復言之,執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于自攻者,無豈不喻執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先自治而后治人也。若夫二氏與楊、墨之非,則孟子辟之于前,韓、歐諸子辟之于后,而豈復俟于言乎哉?執事以為夫子未嘗攻老氏,則夫子蓋嘗攻之矣,曰:“鄉愿,德之賊也。”蓋鄉愿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污世,即老氏之所謂“和其光而同其塵”者也;和光同塵之說,蓋老氏之徒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啟之。故吾夫子之攻鄉愿,非攻老氏也;攻鄉愿之學老氏而又失之也。后世談老氏者皆出于鄉愿,故曰“夫子蓋嘗攻之也”。

問:古人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諸君皆志伊學顏者,請遂以二君之事質之。夫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也,固將終身爾矣。湯之聘幣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豈茍焉者,而后世至以為割烹要湯,斯固孟子已有明辯;至于桀則固未嘗以幣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謂其急于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爾,其不類于以割烹要之歟!顏淵之學于孔子也,其詳且要,無有過于四勿之訓,茲四言者,今之初學之士皆自以為能知,而孔門之徒以千數,其最下者宜其猶愈于今之人也,何獨唯顏子而后可以語此乎?至于簞瓢陋巷而不改其樂,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屢嘆而稱以為賢者,而昔之人乃以為哲人之細事,將無類于今之初學自謂能知四勿之訓者乎?夫尹也,以湯之圣,則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則五就而不辭。顏之四勿,孔門之徒所未聞,而今之初學自以為能識簞瓢之樂,孔子以為難,而昔人以為易也:茲豈無其說乎?不然,則伊尹之志荒,而顏子之學淺矣。

求古人之志者,必將先自求其志,而后能辨其出處之是非;論古人之學者,必先自論其學,而后能識其造詣之深淺;此伊尹之志,顏子之學,所以未易于窺測也。嘗觀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固將終其身于畎畝,雖祿之以天下,有弗顧者,其后感成湯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誠甚不易矣。而戰國之士,猶以為割烹要湯,向非孟氏之辨,則千載之下,孰從而知其說之妄乎?至于五就桀之說,則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于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于桀,不可也;尹于成湯之圣。猶必待其三聘者,以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則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為湯雖圣臣也,桀雖虐君也,而就之,則既以為君矣,又可從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無不知者,彼置成湯之圣而弗用,尚何有于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復伐之,是不忠也;三者無一可,而謂伊尹為之乎?柳宗元以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觀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于五就桀。”蘇子瞻譏之,以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從叔文之非,可謂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說,孟子亦嘗言之,而說者以為尹之就桀,湯進之也,則尹惟知以湯之心為心而已。是在圣人固必自有以處此;而愚以為雖誠有之,亦孟子所謂有伊尹之志由可耳。不然,吾未見其不為反覆悖亂之歸也,至于顏子四勿之訓,此蓋圣賢心學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謂能知,則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為南而冀之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險易,自非所嘗經歷莫從而識之也。今以四勿而詢人,則誠未見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謂非禮,則又莫不喑然而無以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禮而非禮者矣;亦有似非禮而實為禮者矣;其纖悉毫厘至于不可勝計,使非盡格天下之物而盡窮天下之理,則其疑似幾微之間,孰能決然而無所惑哉?夫于所謂非禮者既有未辨,而斷然欲以之勿視聽言動,是亦告子之所謂不得于言而勿求于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復禮而為仁哉?夫惟顏子博約之功,已盡于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無纖芥之疑,故于事至物來,天理人欲,不待議擬,而已判然,然后行之,勇決而無疑滯,此正所謂有至明以察其幾,有至健以致其決者也。孔門之徒,自子貢之穎悟,不能無疑于一貫;則四勿之訓,宜乎唯顏子之得聞也。若夫簞瓢之樂,則顏子之賢盡在于此,蓋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嘗令二程尋之,則既知其難矣;惟韓退之以為顏子得圣人為之依歸,則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顧以為哲人之細事,初若無所難者,是蓋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蓋簞瓢之樂,其要在于窮理,其功始于慎獨,能窮理,故能擇乎中庸,而復理以為仁;能慎獨,故能克己不貳過,而至于三月不違;蓋其人欲凈盡,天理流行,是以內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廣體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學,言誠正而弗及格致,則窮理慎獨之功,正其所大缺;則于顏子之樂,宜其得之淺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后能知伊尹之志;學顏子之學也,然后能知顏子之學;生亦何能與于此哉?顧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棄,而心融神會之余,似亦微有所見,而執事今日之問,又適有相感發者,是以輒妄言之,幸執事不以為僣而教之也。

問:風俗之美惡,天下之治忽關焉。自漢以來,風俗之變而日下也,猶江河之日趨于海也,不知其猶可挽而復之古乎?將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謂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而說者以為二國之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也有難易。夫風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漢;其在漢也;又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唐為宋;就使屢變而上焉,不過為漢而上耳,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復于三代乎?今之風俗,則賈誼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過于漢文諸士,茍有賈生之談焉,固所喜聞而樂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風俗之頹靡而不覺。夫風俗之頹靡而不覺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淫泛濫,其始若無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馳潰決,忽焉不終,朝而就竭,是以甲兵雖強,土地雖廣,財賦雖盛,邊境雖寧,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則風俗之頹靡,實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嘗不以風俗為首務,武王勝殷,未及下車,而封黃帝、堯、舜之后;下車而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閭;當是時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于為是者,誠以天下風俗之所關,而將以作興其篤厚忠貞之氣也。故周之富強不如秦,廣大不如漢,而延世至于八百年者,豈非風俗之美致然歟!今天下之風俗,則誠有可慮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懦;東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激;晉失之虛;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風俗,謂之懦,則復類于悍也;謂之激,則復類于同也;謂之虛,則復類于瑣也;謂之靡,則復類于鄙也;是皆有可慮之實,而無可狀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見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雖然,圣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位,于此而不直,是無所用其直矣。請遂言之:孔子曰:“鄉愿,德之賊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閹然媚于世者,是鄉愿也。”蓋今風俗之患,在于務流通而薄忠信,貴進取而賤廉潔,重儇狡而輕樸直,議文法而略道義,論形跡而遺心術,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淫習染既非一日,則天下之人固已相忘于其間而不覺,驟而語之,若不足以為患,而天下之患終必自此而起;泛而觀之,若無與于鄉愿,而徐而察之,則其不相類者幾希矣。愚以為欲變是也,則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從而重之;所賤者,廉潔也,必從而貴之;所輕者,樸直也,必從而重之;所遺者,心術也,必從而論之;所鄙者,狷介也,必從而尚之;然而今之議者,必以為是數者未嘗不振作之也,則亦不思之過矣。大抵聞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氣,而先橫不然之念,未有能見其實然者也。夫謂是數者之未嘗不振作之也,則夫今之所務者,果忠信歟?果流通歟?所貴者,果進取歟?果廉潔歟?其余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后見其所謂振作之者,蓋亦其名,而實有不然矣。今之議者,必且以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潔之實而振作之?則愚以為郭隗之事,斷亦可見也;為人上者,獨患無其誠耳。茍誠心于振作,吾見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風者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敦,薄夫寬。”夫夷、惠之風所以能使人聞于千載之下而興起者,誠焉而已耳。今曰:“吾將以忠信廉潔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則夫鄉愿之所謂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潔者,固亦未嘗無也。

問:明于當世之務者,惟豪杰為然,今取士于科舉,雖未免于記誦文辭之間,然有司之意,固惟豪杰是求也。非不能鉤深索隱以探諸士之博覽,然所以待之淺矣,故愿相與備論當世之務。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將何以厘之?賦繁矣而財愈不給,其將何以平之?建屏滿于天下而賦祿日增,勢將不掉,其將何以處之?情戎遍于海內而行伍日耗,其將何以籌之?蝗旱相仍,流離載道,其將何以拯之?獄訟煩滋,盜賊昌熾,其將何以息之?勢家侵利,人情怨咨,何以裁之?戎、胡窺竊,邊鄙未寧,何以攘之?凡此數者,皆當今之急務,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愿聞其說。

執事詢當世之務,而以豪杰望于諸生,誠汗顏悚息,懼無以當執事之待;然執事之問,則不可虛也,生請無辭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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