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
- 西游記百回詳注
- 劉一明
- 3585字
- 2015-12-27 01:01:25
悟元子曰:上回虛心而識心,已是盡心而知性矣。然性之盡者,即命之至,頓悟之后,不妨漸修之功,方能自有為而入無為,歸于形神俱妙之地。故此回言金丹下手之功,使學者鉆研火候之奧妙耳。
《悟真篇》曰:“天地盈虛自有時,審能消息始知機。由親庚甲申明令,殺盡三尸道可期。”蓋天地造化之道,陽極則陰生,陰極則陽生,盈而虛,虛而盈,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已,消長有常,亦非人所能損益者。然陽主生,陰主殺,則其類有淑慝之分,故圣人作《易》,于其不能相無者,既以健順仁義之屬明之,而無所偏主;至其消長之際,淑慝之分,則未常不致其扶陽抑陰之意焉。修道者,若能審知盈虛之消息,乘其機而逆用之,則生甲生庚,大與天討,陰可消而陽可復,可以返本還元矣。
“金圣宮被賽太歲攝去”,是陽極生陰,《姤》之象。《姤》卦……一陰伏于五陽之下。金圣者,純《乾》也。賽太歲者,己土。《姤》之一陰,具有己土。“部下先鋒,取宮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二名”為偶,仍成一陰之象,以一陰而扶侍眾陽,將欲漸進而消陽,此明禍之先見者。“行者一棒把根槍打為兩截”,是順而止之,防陰于未發(fā)之先也。何以行者聞西門火起,而以酒滅火乎?《姤》則真陽內(nèi)陷,火上炎而水下流,火水未濟,五行順行,法界火坑,識神因靈生妄;順止其《姤》,則假陰消去,火歸元而水上潮,水火相濟,五行顛倒,大地七寶,元神借妄歸真。金丹大竅正在于此,其中有大作大用,呼吸感應之妙,非一切旁門,巴山轉(zhuǎn)嶺,遷延歲月者所可知。行者說出“天為鼎。地為爐,搏烏兔,采陰陽,天罡搬運,斗柄遷移,攢簇五行,合和四象,二氣歸黃道,三家會金丹”一篇言語,盡是天機。
“大圣一心降妖,無心吃酒,呼哨一聲,寂然不見。”可見圣人作事純一不二,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非可以形跡觀也。“山凹里迸出煙火惡沙,行者變作一個鉆火鷂子,飛人煙火中,摹了幾摹,就沒了沙灰。”此精一執(zhí)中,入虎穴探虎子,火里栽蓮之真法力。彼執(zhí)空避妖之流,妖且不敢見,況能入煙火沙灰之中乎?然僅能沒沙灰煙火而不知其妖之巢穴,則真寶在妖,而終不為我用,何濟于事?此行者不得不于送文書之小妖審問個消息也。
一變?yōu)轵煜x兒,暗聽出傷生奪位,只是天理難容;再變?yōu)樾〉劳鲉柍鰺o緣沾身,系有仙衣裝新。噫!金丹大道,差之毫發(fā),失之千里。良心發(fā)現(xiàn),須要幽冥中度出;長生妙訣,還向神仙處求來。古人謂“性要悟,命要傳,莫把金丹當?shù)乳e”者,正是此意。妙哉!“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圣宮裝新”者,是攢簇五行,革故鼎新,始則有為也。“穿了那農(nóng),渾身上下生了針刺”者,“針”與“真”同音,是披服有日,渾身一真,終則無為也。這個有為無為之道,皆神仙口傳心授之秘,非一切在聲色中用心意者,所敢妄想揣摸而知,得以沾身點污者?特以修其門戶,真假相混,邪正相雜,若不得真?zhèn)鳎蛘`認陰陽為男女之陰陽,流于御女閨丹之術(shù),冒然下手,憑心造作,“但攙著些兒,手心就痛”,未取于人,早傷其己,適以自招惱悶,何濟于事乎?
“行者一棒打殺有來有去”,正示其死心忘意,去聲色而不來聲色也,故曰:“有去無來”。何以見之?“心腹小校,擔著黃旗”,非心意乎?“五短身材,疙瘩臉,無須”,敲鑼非聲色乎?“長川懸掛,無牌即假”,非心意懸掛聲色,以有為真,以無為假乎?“行者將棍子著小妖胸前搗了一下,挑在空中,徑回本國。”以見執(zhí)心用意者,回頭一著,勢必四大歸空,一靈不返,可畏可怕。所獨異者,僅打死一小妖,何足為功,而披頭功乎?殊不知古今來,多少英雄豪杰,不能完成大道者,皆因認心意為道,以妖作主,來來去去,懸虛不實,所以無有結(jié)果。打死有來有去,是欲去假境而歸實地,閉死戶而開生門,謂之頭功,誰曰不宜?此個理路,若非在心君之處辨別個真假,如何得知?故國王見了道;“是便是個妖尸,卻不是賽太歲。”又云:“好!好!好!該算頭功。”其提醒學人者多矣。
何以行者將一封戰(zhàn)書,揣在三藏袖里,不與國王看見乎?如云戰(zhàn)書無用,則即置之不言,何以揣在袖里?如云戰(zhàn)書有用,何以不使國王看見?悟一子注為:“戰(zhàn)書內(nèi),即打殺有來有去之妙。”若果是打殺有來有去之妙,有來有去已死,何妨與國王看見以示其妙?而奚必于伏魔歸圣之后,方才拿出與國王看見?及其拿出,又不言書中之意,于此可知別有奧妙,而非打殺有來有去之妙也。
夫金丹大道,乃袖里機關(guān),只可自知,不可人見。戰(zhàn)書乃有為之事,有為者,盜鴻蒙未判之始氣以為我有,奪天地未分之生機以為我用。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如此機關(guān),豈可令人見之耶?前之揣在袖里,不與看者,“始而有作人難見”也;后之取回金圣,與看者,“及至無為眾始知”也。下文之計盜金鈴,收伏魔王,取回金圣,總是一封戰(zhàn)書,總是五彩仙衣,總是有為妙道。仙翁恐人不識,于結(jié)尾寫出“紫陽解脫棕衣”一案,以示戰(zhàn)書之意,系《悟真》從有為而入無為之妙旨。彼世之迷徒,但見無為為要妙,豈知有作是根基乎?
有作之道,乃調(diào)和陰陽之道。三豐云:“金隔木,汞隔鉛,陽寡陰孤各一邊。世上陰陽男配女,生子生孫代代傳。順為凡,逆為仙,只在中間顛倒顛。”蓋生仙之道與男女生人之道無異,世道非男女交合不能生育,仙道非陰陽混成不能結(jié)胎。所爭者順逆不同,仙凡相隔耳。獨是男女非媒婢不能相合,陰陽非黃婆不能取信。猶龍氏云:“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情甚真,其中有信。”是信者,陰陽相通之寶,若不得其信,無以示同心而別真假,真者未為我用,假者終難降伏。
“行者要金圣心愛之物,國王取出一雙黃金寶串遞與。”串者,二中相連,如連環(huán)而不可解,正恍惚杳冥中之物,乃陰陽交感之信寶,”故為金圣心愛之物,亦為國王疼熱之物。得此真寶,取彼歡心,則以己合人,彼此扶持,可來去于陰陽之中,不為陰陽所拘矣。“行者變有來有去,一直前進,經(jīng)至獬豸洞,入于剝皮亭。”彼一切猩猩通人言語,僅在話頭上求者,安能窺其機關(guān)?“剝皮亭”者,即《剝》卦也。《剝》卦……上《艮》下《坤》,下五陰而上一陽。“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即《剝》之初六、六二、六三、六四也;“中間有一張戧金的交椅”,即《剝》之六五也;“椅子上坐著一個魔王”,即《剝》之上一陽爻也。夫《剝》者,《姤》之漸,《復》之機。
“行者見了魔王,公然傲慢,不循禮法,調(diào)轉(zhuǎn)臉,向外打鑼,數(shù)問不答。摜下鑼道:‘什么“何也,何也”!’”是大公無私,出乎禮法之外,在聲色而不著聲色也。其曰:“到那廂,亂叫拿妖精,打順腿”等語,是欲順而止之,不使順而行之也。然順而止之之道,須要內(nèi)外一情相通方能濟事。“行者進后富見娘娘,現(xiàn)了本相,自稱國王請來降妖,救娘娘回宮,娘娘沉思不信”,是外信不通,而內(nèi)情不應也;“行者奉上寶串”,是外信已通于內(nèi)矣;“姐姐見了寶串,下坐禮拜道:‘若能救我回宮,感恩不淺。’”是內(nèi)信已通于外矣,內(nèi)外信通,彼此扶持,可以下手施為,順而止之,借假救真矣。
“三個金鈴”,即精氣神上藥三品之真靈也。但此真靈,先天入于后天,變?yōu)橛匈|(zhì)之物,無情化為陰精而出砂,元神化為識神而生火,元氣化為濁氣而生煙,圣寶化為魔寶矣。既為魔寶,稍有搖動,煙火黃砂俱出,作業(yè)百端。性命即傷。修行者,若欲復真,莫失除假;若欲除假,莫先盜轉(zhuǎn)金鈴。盜鈴之法,即順而止之之法;順而止之之法,即《悟真》所云:“順其所欲,漸次導之也。
“行者仍變心腹小妖,哄請妖王,妖王欲奪了國,即封為大臣,行者順口謝恩”,順其所欲也;“娘娘歡喜迎接,說出夫妻有個心腹相托之義”,順其所欲也。惟能順其所欲,妖精不覺將鈴兒,交遞娘娘之手矣。娘娘哄著精靈,行者在旁取事,妖寶已轉(zhuǎn)為圣寶也。但這個順欲漸導之功,須要知其有利亦有害。利者,用柔道也。害者,用剛道也。
“行者不知利害,扯去綿花,放出煙火黃沙”,是不能漸次用柔,急欲成功,自取其災,即《剝》之‘小人剝廬’也;“行者知其難以脫身,又變?yōu)榘V蒼蠅兒,釘在無火石壁上,群妖仔細搜尋,不見蹤跡”,是棄剛而就于柔,不識不知,氣質(zhì)俱化,為群陰所載,而已不為妖精所傷,即《剝》之‘君子得輿’之象。噫!總是一順,急躁,只知順而不知止;柔弱,外雖順而內(nèi)實止。順之是非,能止不能止分之。
“妖王說:‘是個什么賊子,乘機盜我寶貝?’”,虎將上前道:‘這喊不是別人,定是那敗先鋒的孫悟空。想必路上遇著有來有去,傷了性命,奪了銅鑼旗牌,到此欺騙大王也。’”噫!順而止之之一法,悟得者,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能以盜陰陽,竊造化,轉(zhuǎn)生殺,逆氣機,借假復真,依真化假,來去于聲色場中,隨機應變,而不可以形跡窺之。所謂“只此一乘法,余二俱非真。”彼一切不知真空妙有,順止之大法,僅在有蹤有跡處搜尋著,安足語此?故結(jié)曰:“弄巧反成拙,作耍卻為真。”蓋“弄巧反成拙”者,順而剝之,“小人剝廬”也;“作耍卻為真”者,順而止之,“君子得輿”也。《剝》之時義大矣哉!
詩曰:
精神與氣藥三般,為圣為魔在此間。
不聞個中機秘事,心忙怎得盜靈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