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了一會,天漸明了。那邊邢夫人、平兒也過來了,甄氏道:“這會子疼得陣陣的緊了,扶我起來罷。”收生婆道:“少奶奶不用起來,就是躺著生罷。”忙替他脫了小衣,只見并不啼哭,早已出了胎了。收生婆道:“恭喜是位小姐。”
李紈是個寡婦,滿望早些生個孫子才好。聽說是女兒,把眉頭皺了一皺。王夫人道:“女兒倒也好,只是為什么不哭的?”
收生婆道:“不妨,有福的人是不哭的。”王夫人便拿時辰表一看,道:“正交卯初一刻。”收生婆道:“肚里還有一個呢!”
忙忙的洗了浴,就要穿衣。李紈道:“既是雙生,須要記認明白。”就撿了一件鵝黃的襖兒先給他穿上。果然不多時,收生婆又接了一個出來,說道:“又添上一千金。”卻也是不聲不響的。李紈又撿了一件大紅襖兒給他穿了。看看表,還是卯時交到正三刻了。甄氏道:“老媽媽你慢些章 去,就像肚里還有呢。”收生婆笑道:“我的少奶奶,只有雙生兒,那里有連三接四的生個不了的?”王夫人見都是不則聲的,倒疑心起來。
走過去逐個抱來細細一瞧,卻是鮮龍活跳的孩子,并沒什么別的緣故。便出了房門,要去告知賈政。只聽得房里呱呱的哭起來了,還認是先前的兩個哭,誰知收生婆叫道:“好奇怪,真個又有一個出來了。”王夫人聽見,便復身進來看時,見收生婆又在盆里洗他。李紈又撿了一件綠襖兒,給他穿著。邢夫人笑道:“虧了預備的多,不然連衣服也不夠穿了。如今倒要再瞧瞧還有沒有?”甄氏應道:“這會子是空的了。”王夫人又把洋表一看,道:“辰初三刻了。”便往書房里來。
賈政正和蘭哥兒坐著說話,見了便問:“生了沒有?”王夫人說:“一邊生了三個女孩子,倒像廟會上賣的泥人兒,紅紅綠綠擺了一炕。更有奇處,先兩個連哭也不哭,響也不叫。
只是屋上的老鴉叫得翻江,我家樹窠里的沒這許多,不知那里又飛了來的,直待臨了的一個,才會哭著,這老鴉也不叫了。
不知道好不好的?”賈政道:“這是祥瑞,別說破他。”便向蘭哥兒說:“你去瞧瞧去。”蘭哥兒答應去了。
王夫人趁著空兒就支使開了跟班的小廝,向賈政道:“這環畜生呢,固然不好,但到底是老爺的兒子。如今趕在外面,東飄西蕩,花子一般,像個什么?我勸你收了他章 來罷!”賈政道:“我一見他便生氣,收章 來就添我的煩惱。”王夫人道:“既這么,便連媳婦也分了出去,叫他們夫妻自去過活。”賈政說:“我也想過,只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難道叫他露地里過日子?也得買幾間屋,分幾畝田,才好出去。現今手頭不濟,且遲遲罷。況且叫這畜生多吃些苦也好。”王夫人道:“這史氏又潑悍又輕狂。我雖則耽著心,時刻防閑他,到底不放心,別弄些緣故出來,不成事體。”賈政道:“不如送他章 娘家去罷。”王夫人道:“越發使不得,他的爹媽糊涂得很著呢。那里肯去覺察他。”說著,只聽見內堂又鬧得碌亂起來。
王夫人正立起身要進去看,只見賈蘭走出來說:“太太別去管他,白生氣。我母親和嬸娘已是在那里調排呢。”王夫人也怕生氣,就坐下了。里邊李紈、寶釵、岫煙同到中堂,只見史氏把腳在地下蹬,手在桌上拍,口里罵道:“這一群畜生,把我欺得不上臺盤。怪不得連奴才都不理我了,何見得我是個淫婦娼根,就這么提防得緊,連話也不許說了。既這么,我往后倒偏要偷個漢子給他瞧瞧。”三人聽了這些話,全然不懂。
寶釵道:“到底那個欺了你,那個不理你,又是那個提防了你,也要說個明白,我們好替你出出氣。”史氏道:“一班惡淫婦浪蹄子,那一個不來欺我?如今得我自己上街坊買東西了。”
岫煙帶著笑道:“你且說明了,再罵也不遲。大長的日子,有什么罵不及的,就這樣慌。”史氏把手里一百錢往地下一撩,說:“我今兒要買些香粉,交給那長興的狗雜種,叫他買,他理也不理,跑了出去。你想想,可要生氣不生氣?”李紈道:“這又什么難事?”叫老媽道:“你去對門上說,把這小子扎實打他二十棍,攆了出去!”老媽應了,出去不多一會,長興跟了老媽趕進內堂,跪在階下說道:“小的有個下情,章 明了大奶奶,就挨著打一百棍也是甘愿的。”那史氏聽了叫道:“你不要討死,什么下情上情,快滾出去。”寶釵道:“嬸嬸也太性急了,聽他說完了再打,也盡趕得及。”李紈道:“你
且說來。”長興道:“小的昨夜四更天就起來看屋上的紅光,又為叫收生婆,忙了半夜。早上口渴得很,拿了一只碗到灶下來,要泡碗茶喝。不想該晦氣,碰著了”一句未了,史氏急得跳起來嚷道:“你這狗雜種,臭兔子,撒你娘的謊。”寶釵道:“泡茶也不算什么謊話,且聽他說完了再罵罷。”李紈便問:“你碰著些什么?”長興道:“碰見了三奶奶手里拿了一百個大錢,叫我買香粉。”李紈道:“你就該去買哎。”長興道:“小的伸手去接那錢,誰知三奶奶不遞錢,倒把我手掌心搔了幾搔。小的就說:‘太太吩咐過的,府里的家人小子,有那個敢和三奶奶搭嘴拌舌的,便打個半死,立刻攆出去。三奶奶不要害我受罪罷!’說了這話,往外就跑,連茶也不泡了。三奶奶又在那里叫說:‘轉來,轉來。’小的便不應他出去了。這是怕太太知道要打罵,并不是小的不肯買粉。”史氏聽了,就跑到階下向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搔了我的手,倒說我搔你?嚼你媽的×舌。”寶釵看這小子約有十八九歲,生得也還清白。聽他這些話,倒害起臊來,忙站起身退進屏后。岫煙也走了進去。李紈就在地下拾起那一百錢來,照著長興身旁撩過去,罵道:“賤奴才,少說些話,且饒了你。快去買粉罷。”
長興拾了錢,立起身正要走,史氏趕過來,兜臉打了他七八個巴掌,鼻血也打了出來,就搶了他手里的錢,道:“我不要你這狗雞巴造的買了。”長興掩著鼻子,飛跑的出去了。李紈向史氏道:“嬸嬸,不是我欺你、說你,你房里有老媽有丫頭,要買什么東西叫他們拿出去,誰敢不買?何犯著自己跑到灶前鬧這些不清不潔的饑荒?”說著便往里去了。史氏又喊罵了一會,見沒人理他,自覺沒趣,也進房去了。
那王夫人在書房里,就把甄氏夢見鴛鴦送花的話告知賈政,又要替他們取個閨名。賈政道:“大的就叫優曇,次的就叫曼殊,這都是佛花的名色;第三個就叫了文鴛罷。”王夫人道:“很好,又新鮮又確切,又不落那些‘香’字‘秀’字的陳套。
如今釵兒的兒子已是周歲過了,也得取個名兒。照著寶玉的樣,叫那些丫頭、老媽、小廝們都喚他的名,免免災晦。”賈政道:“他娘老子是什么金玉姻緣,如今他又是什么金玉,竟合成了一個字,叫了‘小鈺’罷。”王夫人道:“更好,就是這么叫起來罷。”又聽見內廳已經寂靜,就說:“老爺你同我進去瞧瞧,倒是個好玩意兒,接二連三的一大堆子,真正有些瞧頭。”
賈政聽了,就同著進內,立在房門外。王夫人一手一個抱了兩個,又叫老媽也抱了一個,出來給賈政看。果然個個眉清目秀,十分可愛。
賈政看了,心里很喜歡,就叫依舊抱了進去。章 身出來,經過寶釵那邊門外,只聽得小孩子叫道:“爺爺不大往這邊來的,想是去瞧新侄女么?”賈政見了就提他起來,抱在手里,告知他道:“我如今替你取了個名兒,叫做小鈺,你記著,叫你好應。”孩子道:“‘攜字我認得,也寫得上來。這‘鈺’字,母親不曾教我,不會寫。”賈政道:“金邊加個‘玉’字。”他應道:“‘金玉’兩字,都認得,也寫得來,倒不知道兩個字好配得做一個的。”就把石手指頭在左掌心寫了一寫,快活得很,說:“爺爺,快放我下去,我好去告訴母親。”賈政就放了下來。小鈺跑進房去叫道:“媽媽,我如今有名字了!爺爺取的,叫小鈺,是‘金玉’二字配成的。”寶釵聽了,便知取名的意思,點點頭道:“很好。”李紈也在這房里,便道:“你去寫寫去,別忘了。”正說著,見王夫人走進房來,小鈺忙又告訴了,王夫人道:“我早知道的了。”便向李紈、寶釵問:“剛才史氏又鬧些什么?”李紈只是含糊,寶釵道:“二姆姆這事,倒要章 明了太太,好商量個善策。”李紈想了一想,道:“也是,不要養癰遺患。”兩個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只瞞過了這些傷觸太太的話。王夫人聽了道:“我早防著的,適才也勸過老爺,叫了環兒章 來。老爺要遲遲,如今待晚間我再勸他。”果然到了天晚,用過晚飯,打發老媽往周姨媽房里,請了賈政過來。遣開眾人,竟把日間的話一一從實告知,并說:“老爺若厭見這畜生,我只叫他在書房門外磕了頭,斷過,只在他老婆房里坐,不許東跑西走就是了。”賈政道:“也罷,由你去辦罷。”到了次日,王夫人打發家人往賭場上叫了賈環章 來,罵了一個難,又斷定了只許在房里躲著,不許往外跑。
賈環磕了頭,一一應承了。才取了些舊衣帽,叫他把身上花子樣的衣服換了下來,帶了他到書房門口磕了許多響頭。自己走進去叫聲:“老爺,這畜生情愿改過自新。不敢進來見你,現在門外磕過頭了,求老爺暫恕這初次罷。”賈政冷笑道:“還禁得二次嗎?”向長興道:“你出去狠狠的打一百個嘴巴子,才許他進房去。”長興答應著走出門來,把兩手亂拍,報道:“一、二、三、四、五”賈環倒也懂得,怪聲叫痛。拍了一百拍,王夫人喝聲“去罷!”賈環就像漏網的魚兒,飛奔的溜進老婆房來。史氏一見,就像半天里掉下只鳳凰似的,也不及說話,一把摟定,接連先親了幾個嘴,忙叫丫頭婆兒快出房去,自己就關上門。足足挨了兩頓飯時,才開了房門,叫丫頭去舀熱水來洗手。從此,賈環躲在房里不敢出外,史氏也不很出來尋鬧了。
暫且撇開賈府的話。單說薛蟠,起初在各處賭場混飯吃,漸漸日久生厭,都不肯理他。身上衣穿比花子還不如。粥飯都不周全。還仗著香菱做些針黹,苦苦一餐度日。幾次要賣香菱,因為王夫人叫家人把京城的男媒女妁一一吩咐過:“如若有人做中保,把香菱賣了,一定送官重究,連那娶的人家有官司吃。”
又說:“香菱立過誓,倘或人家買了他去,不是懸梁,便是服鹵,決不肯另從人的。”因此便出了名,再也賣不成。薛蟠也只得死了這條念頭。那賈政府里是不敢來的,有幾次在路上遇見賈璉,向他借貸。那知自從賈赦死后,賈璉當家,諸事從刻。
況且見他這樣光景,越發眼里瞧他不起,分厘也不肯相助。沒奈何,又到寧府求借,賈珍、賈蓉也是一毛不拔。薛蟠心里雖則十分懷恨,卻也沒個方法可以扼得他住,只好罷了。
卻好這日香菱過榮府來,到了王夫人房里,說起苦楚,又說兩天沒吃飯了,眼中不住的掉下淚來。王夫人看了不忍,給了他一千大錢,五斗白米,叫老媽送他過去。剛走出來,劈頭碰見巧姐,也來請安。瞧見了錢米,便順口說道:“二太太天天說家道艱難,偏又會做教花孟嘗君,這些瞎錢盡好省他的。”
香菱聽了,并不答話,一徑章 家,見了薛蟠,一一的告訴了,薛蟠也不做聲。
過了多時,賈政坐在書房,見小鈺笑嬉嬉拿了一卷紙走進來,道:“爺爺,我寫了許多字,母親叫送來,爺爺瞧好不好?”賈政接來一看,不但間架整齊,那筆法很有些勁道,正待開口評點,忽見門上家人慌慌張張跑來道:“章 老爺的話,府外有許多番子手同著許多營兵,把府前后門都圍住了。還有許多官兒跟了北靖王進寧府去了。”小鈺聽了嚷道:“這也可惡得很,無緣無故,為什么鬧到我家里來,還不攆他出去?”賈政喝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快進去罷!”小鈺看見賈政生氣,連忙往里就跑。到底不知為著甚事,且看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