濋姊及笄。適有武信騎尉谷某，少年喪妻。谷年僅長濋姊三、四歲。谷遣媒求親，公恿慫濋母應(yīng)之。過門止在數(shù)月內(nèi)，而公女亦與之同月嫁娶。公所贈(zèng)濋姊之嫁妝，與己女無少異。濋之讀也，公親教之。十八入泮，有鄉(xiāng)紳某愛其才，愿與結(jié)姻，煩公為媒。公商濋母而代委禽焉，繼為之完婚。濋母念葬夫及子娶女嫁悉江公一人之力，濋母子之德公，不啻海岱矣。濋忽生懈志，公百辭勸勉，置若罔聞，惟言及“戴公如在，必不任子優(yōu)游而不加訓(xùn)誨”，濋聞之蹙然動(dòng)容，伏案勤讀。數(shù)日后，怠荒如故。屢試皆然。公以知濋有孝思，遂托言謂濋曰：“連日夢令先君到此，視子功課。可將令尊神主請出，供書案上。”濋如命。公每日拈香曰：“公子不成名，皆弟不善教之罪也。”暗窺濋，功用倍往日，月馀不懈，且有對(duì)神主而泣之時(shí)。公暗喜。后濋請代公上香，公從之。濋自是日邁月征，遜志時(shí)敏，不待教而勤苦自矢。三年領(lǐng)鄉(xiāng)薦。公率濋赴京會(huì)試，路受辛苦，必令早眠。野多風(fēng)霜，不嫌起遲。送場必俟?jié)槿攵挤担訄鰟t濋未出而先到。公視濋猶子，濋亦視公猶父也。濋得賜進(jìn)士，公之心以慰，公之責(zé)亦以盡矣。
時(shí)濋姊丈谷某官武翼都尉，聞濋歸，享儀致賀。宴飲間，盛稱江公曰：“處友之道如公者，可謂情之極，義之盡矣。不知晚生岳父，誰昔之奉書，如何懇切也。”公笑曰：“令內(nèi)弟業(yè)已成名，事可明言。”遂出一書示谷曰：“此令岳丈所修之緘也。”濋與谷并肩而視，見緘內(nèi)止書拜名，他無一字，大疑。公向濋曰：“令尊與仆實(shí)無舊，不便托妻寄子，故以空函寄仆，令仆會(huì)意為之也。”濋聞之，急整衣冠，伏地叩謝。起曰：“向者僅知公之義，今始知公恩義兼盡也。”谷曰：“此恩不可以一謝而遂已也。”濋然之，遂面拜公為義父。后出仕，屢奉銀物為公壽。公終，濋服飾哭泣如子焉。
虛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凍餒者多矣。即不盡然，而貧友來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視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類此者，其人不足責(zé)，而友之之人真為無目矣。江公者，竟以無素之人，偽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視其妻子。公蓋以為：人既謂吾為友，必吾可以為友。吾不盡友之道，非欺友也，實(shí)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無一，千中無一，直萬中無一矣！
此與《古今奇觀》中劉仁普事仿佛。 上元李瑜謹(jǐn)注
美 人 圖
秋子豐，楚人，善畫。一日畫一美人，方畢，幼子成目注之。豐戲之曰：“汝長大，即令作汝婦。”豐裱之，掛諸寢室，每食，謂成曰：“餓壞汝媳婦矣。”成即盛食供之。及長，知父戲己，而珍之異他物。嗣懸之床頭，不時(shí)瞻玩，即從塾師讀，亦必?cái)y之。
一年，師塾違家少遠(yuǎn)，日惟朝、午家食，晚不歸。因午攜干糇，以備晚飧。一夕取食，則無矣。次夕復(fù)然，大疑。以為獨(dú)寢一室，門時(shí)外鎖，竊食無人，因穴窗屢窺之。忽見一美人執(zhí)食物而食，審諦之，畫圖中人也。急啟戶入視，美人已杳，而美人圖仍掛壁間，猶疑夢想眼花。嗣連日食物不少動(dòng)。越數(shù)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虛掩室門以襲之。日暮，師與硯友俱歸，潛至居室，自窗竊窺。見女方離畫圖而下，甫及地，成推門驟入，摻女祛曰：“竊食之人，今始得之。”女驚曰：“君嚇?biāo)梨樱≌堘屾ｆm有罪，斷不畏罪而逃。”成釋之。回視畫圖如故，曰：“適見卿從畫圖下，何以畫圖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畫之精靈。若墨質(zhì)艷跡，毫無血?dú)猓文茈x紙？”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為君之所食，亦妾之應(yīng)食，故食之。”成曰：“向也卿何食？”女曰：“其言甚長，請間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無所食。君即不以是責(zé)妾，妾不能委其責(zé)。”室有墻櫥，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熱氣蒸騰，如始飪。既而復(fù)取之。未幾，肴胾滿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爾。”飲間，女曰：“疇昔吾父之畫美人也，曰令作君婦。嗣經(jīng)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氣，年馀已成質(zhì)。曩者，君血?dú)馕炊ǎ桓曳妇洌唤窬龑⒐冢鄵棵分荨Ｋ允尘痴撸w以致與君相會(huì)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寢。嗣每夕女備酒食，與成同饌。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僅四歲。豐晝理井臼，夜撫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許氏為繼室。許亦勤儉，而視收辭色不善。時(shí)值冬月，收每食必哭，豐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熱不可執(zhí)，異之。蓋許蒸空碗于鍋中，以熱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見之即哭。豐見之，深恨許心狠毒，捶楚無算。許宿怨雖深，不敢施于收。嗣許生子給，更視收如仇敵矣。收九歲時(shí)，成已入泮。豐使收從成讀，囑成無故不許收來家；蓋恐許泄忿于收也。未幾，豐卒。殯后，成即攜收赴齋。一日，成他出。歸，不見收。問之，學(xué)生曰：“家中喚去矣。”大懼。急至家，見母問弟，母答以未見。急回語于女，女曰：“弟雖有難星，不至傷生，俟夜靜妾同君拯之。”既定更，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時(shí)。”既而曰：“可矣。”遂相攜而去。至家門，門堅(jiān)閉，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遂攜手躍之，覺身輶如毛，一躍而過。于地窖中得收。成負(fù)之，逾垣歸。至齋，見收舌刺二針，赤身背縛如死，急拔針釋縛，移時(shí)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須與君暫別耳。”成曰：“可。”女曰：“妾已有孕，必生子，祈君命之名。”成曰：“卿代名之可也。”女應(yīng)諾，遂攜收去。成送之門外，倏不見，室中畫圖亦渺。許知收為成藏匿，欲害成。成謹(jǐn)避之，夜不家宿。母賜食，偽言不饑。一日，母備甘旨，強(qiáng)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墜地，為犬所食，而其犬立斃。嗣無論精疏，以母則不食。母亦無可如何矣。
居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歸家視母柴米。給少長，成欲使從己讀。許以己度人，不敢從成言。成再四言之，許如應(yīng)。許見成于給曲為教訓(xùn)，視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許慈成孝，不啻親生，而家愈貧，衣食維艱。成赴郡歲試歸，路聞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見母無外衣，而手無分文，不得已，將自己瘦袖棉袍脫之，衣母藁葬。慚愧交集，不時(shí)哭泣，雙睫為之腫。赤身無大衣，不惟寒冷難堪，亦不便赴齋。諸東聞之，為之出錢市衣。嗣館第頗美，除與弟給吃著外，頗有贏馀，手漸裕。
服闕，赴省鄉(xiāng)試，攜給同往。投卷時(shí)，忽有人自身后牽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視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給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無人照應(yīng)，故與同來。”因言母終已三年有馀。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歲服滿后始入泮。”成急問曰：“弟現(xiàn)居何邑？與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現(xiàn)居某邑，違兄約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師訓(xùn)教之力。家已殷實(shí)，嫂生之子已十三歲。”成聞之大喜。三場后，兄弟攜歸。至，成妻門迎之，若預(yù)知?dú)w日之時(shí)刻也。成視之，儼然二八女郎，與畫中人無少異。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極清秀，眉目之間大有母風(fēng)。成曰：“卿母子得此樂境，盍與仆同享之？”女曰：“母終后，即欲煩收叔回家請君。叔一聞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覺墜地，是以遲延至今耳。”成因言母死無裝衣，脫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為此。”成曰：“何謂也？”女曰：“揭曉后，君自知之。”蓋成文卷，房師閱之不佳，欲棄之，見一女鬼衣男衣長跪稽首，大驚，取卷復(fù)閱，鬼即不見。再棄之，女鬼稽首如前。遂執(zhí)卷見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為關(guān)節(jié)通風(fēng)。既而自閱之，其文實(shí)不佳，決遺之，果見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異之。謂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鬼稽首三四而去。成得中，敬謁房師。房師曰：“子之得中，非緣文佳，實(shí)陰功所致也。”成起對(duì)曰：“無之。”房官曰：“仆見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細(xì)述女鬼懇求之狀。成聞之，潸然泣下，曰：“門生繼母也。”歷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師嘆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檢視箱簏，見內(nèi)有疇昔美人圖，謂女曰：“盍懸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畫圖，是自褻也。”成曰：“然則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畫日，則與君永別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記之。越數(shù)歲，子生孫。百日時(shí)，大設(shè)祭品，家奠祖先，見女執(zhí)畫圖，同冥資焚之。成大驚，與女奪之，已成灰燼，而女已杳。旋見女立煙中，隨煙而上，多時(shí)始不見。
虛白道人曰：人謂嬌妻美妾不能執(zhí)女工者，曰徒作畫圖看。甚言畫圖僅可瞻玩，他無用處。豈真能為生人以事人哉？顧無是事，則拯收無人，成雖友于甚篤，難免喪弟之戚；且舉案無人，成雖孝思永言，難免無后之虞。然畫中人之所為，似非畫中人所能為，其或別有仙姬假托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圖中人篤于友愛，南岳真真不如也。 上元李瑜謹(jǐn)注
某 邑 案
某邑路死一人，地保報(bào)于官。時(shí)已將暮，官令地保邏守，次日檢驗(yàn)。地保適有他故，遣人看守。夜寒甚，守者赴近村沽酒自飲。及回，尸已不見。蓋死者復(fù)蘇自去。守者急語地保。地保大懼，以為虛報(bào)欺官，重責(zé)在所不免，甚懟守者。守者曰：“迤南里許有甲姓新葬墳，天寒，尸必不壞，可掘移之，以塞官責(zé)。”地保善之。既啟棺出尸，方欲以土填空壙，而東方已明。恐為人遇，急抬尸于孔道，以俟官驗(yàn)。
官至，驗(yàn)役見尸衣新衣，鞋底踏地?zé)o土痕，知非死于路者，遂以盜尸稟官。官令役鎖押地保，勿使遁，亦暫不問尸之由來，惟囑役細(xì)驗(yàn)暗稟。役驗(yàn)尸嘴角有烙痕，舌無皮，腹中有集塊如拳，甚堅(jiān)，系熔鉛灌死，一一暗復(fù)。官點(diǎn)首不語，堅(jiān)坐不言歸。蓋以尸既屬盜移，必有以此喊稟者，將以之細(xì)究情實(shí)，以償尸命也。
移時(shí)，果有少婦喊冤，言夫死初葬，被人掘墳開棺盜尸去。官問其夫之姓名、年庚、死葬之日期、所得之病癥，少婦歷歷言之。官見婦容飾不雅，必非貞婦，曰：“婦女致訟，必有抱告。汝無之，何也？”少婦曰：“夫弟不家，他無親族。”官曰：“夫之朋友、莊之鄰佑亦可。”少婦曰：“有一人可為抱告。”官曰：“汝知其姓名、年庚乎？”婦曰：“渠姓乙名某，年二十幾歲。”官曰：“渠與汝夫同莊乎？”曰：“否。與氏母家比鄰。”官微哂，立令役將乙傳至。官曰：“汝肯為婦抱告乎？”乙曰：“肯。”官亦以婦夫姓名、年庚等問之，乙言之如婦言。官曰：“汝何知之悉也？”乙不能答。官大笑，謂少婦曰：“尸場之尸系盜移，汝視是汝夫否？”婦趨視，泣回曰：“是也。”官曰：“勿泣。盜尸之人已獲。”令役押過地保問之，地保吐實(shí)。官曰：“虛報(bào)之事小，開棺盜尸之罪大。”令笞四十釋之。少婦嫌罪輕，官曰：“渠盜尸有故，非圖財(cái)者比。”少婦力爭之，官曰：“渠罪可原，汝罪難宥。”婦怒曰：“氏何罪？”官曰：“勿怒，聽吾直示之。汝夫系熔鉛灌死，然處此必有所與。乙某者，其自幼與汝有私，而同謀害汝夫者乎？”乙與婦俱強(qiáng)辯不服。官令役剖尸腹取鉛。少婦見之大懼，承之。問乙，乙見婦已供明，遂亦供曰：“實(shí)與婦未娶時(shí)有私，后某聞之，不令婦歸，故設(shè)是謀，令婦醉其夫，而與婦害之。”
虛白道人曰：所害之人已殯，則害人者之罪可幸免矣，被害者之冤無由明矣。乃可幸免者終不免，無由明者巧于明，其間實(shí)有神差鬼使。天地豈真聾啞哉！
路斃之人即鬼神也。不然，何巧幻若是？ 上元李瑜謹(jǐn)注
瑞雪
汾州天申殷生，自言不畏鬼狐。人問之，答曰：“邪不侵正。內(nèi)省不疚，何畏鬼狐也？”每當(dāng)夏月月下，攜酒赴迥野山坡，曰：“如有鬼狐，不妨自來對(duì)飲。”總無影響。聞某山下叢葬處多鬼，時(shí)惑人，戴月而往。既至，見一青磷跳躍，逐之不及，還則磷復(fù)隨之。生置之度外，一墳前有石桌，假之自飲。旋見青磷躍面前，曰：“汝亦欲飲乎？”以杯酒遙注之，磷頓息。視之，乃一天靈蓋。旁有深坑，置諸坑，蹴土埋之。既而來一少年，長揖伸謝。生問之，曰：“吾即君所埋天靈蓋之鬼也。吾日受風(fēng)吹日哂，魂不得安。君置諸坑而埋之，可謂澤及枯骨矣。”生請與同飲，鬼亦不辭。飲數(shù)杯，鬼曰：“無以報(bào)高厚，小妹劉瑞雪，欲令充媵妾，愿君納之。”生曰：“鬼可交乎？”鬼曰：“可。小妹非能害人者。”生喜，鬼起而去。既而同一麗人來，月下視之，艷美異常。鬼曰：“夜深勿飲，可與小妹同歸也。”生從之。至家，與瑞雪宿別室。明日語妻槐氏。槐良善，見瑞大喜，令生諱其為鬼。瑞事槐如姑，槐甚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