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紅記三出、贈書記三出（晚繡、芳殞、雙逝；婚猜、辨男、辨女）

[昆曲折子戲劇本集]

—嬌紅記三出、贈書記三出

（晚繡、芳殞、雙逝；婚猜、辨男、辨女）

●晚繡嬌紅記 　 （六調）

（旦扮王嬌娘上唱）：

【南一枝花】杏花春雨謝。滿眼飄香雪。晝閑天氣冷，流清血。寶鏡臺前。懶畫芙蓉顏。新愁難打迭，弄草拈花。辜負好天良夜。（白）奴家每想，古來才子佳人共諧姻眷，人生大幸，無過于此。如果紅顏失配，抱恨難言。所以聰俊女子，寧為卓文君自求良偶，無學李清照終托非材。至或兩情相愜，雖如吳紫玉趙素馨，身葬荒丘，情種來世，亦所不恨。我今年已及笄，未獲良緣，光陰荏苒，如同過隙。每每對花浩嘆，不能自己。昨于堂上瞥遇申生，相其才貌，良可托以終身。為此日來，心上眷眷若有所系。今春寒晝冷，獨倚繡床，情懷寂寞，暢好可憐人也。（悶坐介）（貼扮侍女飛紅上）紅杏枝頭春意鬧，動人情思知多少。姐姐，妳小廊獨坐，撫針凝睇，非關病酒，敢為傷春也。（旦）晝長無事，對花鋪繡，不知春色何在，說甚傷春也。（唱）：

【香羅帶】綠窗人語絕，閑鋪繡帖。（貼界）姐姐，妳停針不語，卻是為何。（旦連唱）我停針不語身倦怯，覷著那畫眉簾外日兒斜。也，剛繡的來，一對錦蝴蝶。（貼界）姐姐既然身子困倦，向花園里散散心兒罷，只管繡些甚么。（旦連唱）聽聲聲巧鳥雙弄舌。道則有甚關情。也，走向空庭把花自折。（貼）不是飛紅多口，姐姐，我覷你近新來呵，（唱）：

【羅江怨】裙寬了三四褶。腰肢瘦怯。知您意兒因甚些。妳生小的在香閨中受用十分別。也，有甚閑情，得向眉梢惹。我猜姐姐呵，敢則惜春光去漸賒。聽春規啼不歇。一般般，害的個傷情切。（旦嘆介）（唱）：

【五更轉】妳道我在香閨，恁愁怯，我生小兒情性別。沒甚關情也害得傷情切。夜夜看花，淚痕流血。衷腸事，待說來，如何說。怕的是凄凄杜鵑杜鵑枝上咽，楊柳樓西，曉風殘月。（貼）是哩，姐姐身畔，則少個姐夫。待老爺回家，定有人來說親，只不知姐姐心上，要甚樣姐夫才好。[旦]我是女孩家呵，（唱）：

【前腔】這事兒卻教我，怎生說。（貼）這里無人，便說也不妨。象那李衙內、張舍人，潑天價富貴的子弟可好么。（旦唱）你道他金珠堆滿穴。豪家富室好枝葉。怕則氣勢村沙，性情惡劣。便做是紙鸞鳳，草麒麟，恁差送。好花輸與輸與村郎折。這段姻緣，怎教寧貼。（貼）這等，只揀個讀書的才子好么。（旦）便說那才子，也有不同。（貼）怎么不同。（旦唱）：

【前腔】臨邛客，輕把文君舍。白頭吟長嘆嗟，聰明人自古多情劣。（貼界）這等怎樣好。（旦連唱）薄命紅顏，好花易折。但得個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連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歡悅。打迸香魂，向誰飛越。（貼）姻緣分定，也揀不得許多。眼前到有個人兒在此，似那申家哥哥呵，（唱）：

【五更轉犯】他俊樣兒，天生絕，和妳一般情意愜。（旦羞怒介）妳小妮子家，（唱）說來的話兒十分劣。我和他兄妹排連，怎把姻親相結。（貼）這也常事，便說說何妨。（旦唱）怕不道隔墻邊有耳。有耳暗中聽也。妳沒遮攔，浪輕說。（貼背云）小姐被我說著心事，轉倒惱我。（回云）飛紅在此久了，看奶奶去。妳五分心事我已三分曉，何須抵口遮藏了。我且閉門不管月黃昏，一任梅花落盡多多少。（下）（旦）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我心中之事，怎對飛紅說的呵。且收拾繡貼歸繡房去罷。（唱）：

【二犯五更轉】昏黃時節。收拾了繡花針線貼。（倦倚介）倚牙床坐對余香謝，猛抬身欲起。欲起身又怯。呀，用兒早上也，（唱）則見一鉤鉤楊柳枝頭月。傍晚妝臺，照人明滅。凝望眼，難打捱，這春長夜。（嘆介）月色天邊，人同此夕，（唱）嘆花陰人遠音塵絕。（小生扮申純潛上介，旦驚顧介，連唱）翠竹輕搖，繡簾低揭。兀的有，誰來也。（小生見低問介）姐姐，妳倚床長嘆，將有思乎。將有約乎。（旦作正視介）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否。（小生）春寒固也。（旦唱）：

【尾聲】春寒悄悄空庭榭。怕對無情良夜月。一任他簾外花開，我自歸去也。（下）（小生）呀，姐姐徑去了，怎生發付我也。我到此承舅妗相留，出入堂廡之間，與姐姐時或相遇。見其凝妝正色，不敢輕語相挑。今此倚床長嘆，似有動情之意。卻才以一言試之，又把他辭拒我，正視逡巡而去。（嘆介）知她意兒可是怎生。這相思兀的不干害殺也呵。正是：枝頭好鳥亂啼春，獨坐花前自慘神。我亦有愁無處訴，只應回首淚沾巾。（下介）

●芳殞嬌紅記　　　　　　　（六調）

（貼扶，病旦上唱）：

【海棠春】病魂靈飛去多回次。博不得一聲疼惜。淚點血成殷，哭向空房死。（白）非緣多病怯秋寒，只為傷情淚滴潺。人欲求生生不得，我今求死死偏難。（貼）小姐是何意兒。老爺只望小姐病起，完成親事，小姐怎生只說個要死。（旦）我心中事，他人不知，怎瞞得妳。且問妳，老爺適間喚妳怎么說。（貼）老爺說婚姻天定，小姐休得固執，枉送殘生。帥官人目下就要成親，小姐請自將息，以待佳期。（旦怒介）不說那帥家罷了，說起帥家，我恨不即刎而死。（持刀刎介）（貼奪刀介）小姐何用如此。（旦嘆介）我昔已有成言了。（唱）：

【集賢賓】誓盟言輾轉還在耳，我怎忍眨眼忘之。如今拼的個因他憔悴死。（貼界）死是甚么好事，死了怕還要悔。（旦連唱）我心中沒甚嗟咨，毫無怨悔。果得個早歸泉世，顛倒是完卻了我心頭事。（貼）小姐讀書知禮，豈不聞女子未嫁，當從父命。故生執拗，豈得稱為孝。（旦）飛紅妳有所不知。我始遇申生，雖則未獲老爺之命，自念婚姻事大，古來多少佳人，匹配匪才，郁郁而終。與其悔之于后，豈若擇之于始。至于中間，兩要婚議，老爺業有成言。今乃一旦改許他氏，是負義之愆，不在我了。我今安得強從父命，自背初盟。（貼）小姐始遇申生，也只愛其才貌。今帥家富貴極矣，帥官人端方俊拔，殆過申生。聞他欲得小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小姐若改從帥家，上既無逆于親言，下亦不乖其夙志，豈不為兩便。（唱）：

【前腔】想佳人自來多有之。只要做夫妻稱著心兒。老爺畫有帥官人圖影在此，小姐覷波。（唱）據著他富貴風流年少子。不減似宋玉豐姿。潘安貌美。比那可意種一般無二。小姐妳休恁的。空斷送了花容玉體。（旦推畫不看介）那人便美煞，與我何干。（唱）：

【前腔】鐘情人自古誰似此。生和死沒個休時。隨著他甚樣風流豪貴子。俺怎生生撇卻人兒。重跟別氏。做夫妻全無終始。空恁的顛倒了鴛鴦雙字。（貼）小姐不從老爺之命，蓋為昔日與申生有約。今聞申生歸去，已議親貴族，守他也枉然了。（唱）：

【黃鶯兒】他金屋美嬌姿。結新婚，方燕爾。如今已忘卻了當初事。小姐呵，妳瘦棱棱體兒。冷清清淚兒，害愁煩枉為他人死。（白）小姐不信，他現將妳所遺香佩，結以破環只釵，寄還小姐。（出香佩介）細尋思，休書一紙，是這股斷釵兒。（旦看，泣介）相從數年，申生心事，我豈不知。他聞我病甚，將有他故，故以此開釋我。（唱）：

【前腔】相倚許多時。他心兒，我意兒。一般憐取人無二。我為他朝思暮思。他為我念茲在茲。料應都為憂愁死。兩情詞。當初月下，共訴海神祠。（貼）當初雖有盟言，今申生見小姐已有他約，只得別娶。小姐因申生別娶，改從他氏。兩下衷腸，俱為無負，望乞三思。（旦嘆介）此語再提他怎么。（唱）：

【簇御林】雖是我紅顏女，水性兒。怎做的嫁東風桃李枝。倚門賣俏閑構肆。直恁的無終始。休道申生不是那樣人，（唱）自嗟咨。便道郎心已改，我也只想望郎時。（貼）古人說的好，他既負心，我亦改意。小姐休得固執，單送了自家性命。（旦取佩細視，擲介）我固知申生非負心者。我始以不正遇申生，今又改而之他，則我之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則當有其終。（長吁介）紅娘子愛我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惜一死以謝申生。（哭介）（唱）：

【前腔】俺雖不比浣紗女，烈性兒。也愿學墜層樓，春燕子。白楊紅粉啼痕漬。敢則是一樣的傷情思。舊盟辭。天荒地老，不改擁爐時。（貼嘆介）小姐呵，便道申生今未別娶，倘妳果有不幸，難道他當真休了不成。那時妳則飲恨于荒冢黃泉之下，他卻追歡于瑤臺華席之中，悔也悔不迭了。（唱）：

【黃鶯學畫眉】看妳苒苒氣如絲。似雨殘花，風亂吹。東西飄泊應難止。妳傷悲自支。他歡娛怎知。萬一果有不幸呵，（泣介）（唱）冷清清黃泉下只影誰憐爾。（旦）你不須過慮，（唱）痛咨我甘心一死渾無二。怎

做得浪蕊狂枝。（貼）小姐既然誓志不回，當初老爺改許帥家之時，何不明言所以。（旦嘆介）我自那日已只辦的一死，兒女恩情從此永休。俺爹爹自背前言，我雖言之亦必不聽。況我與申生私遇，此事怎向爹爹跟前說的也呵。（唱）：

【黃鶯穿皂袍】兒女兩情私。教我對爹行呵，（唱）羞答答，說甚的。（貼）當初不說，如今說也遲了。小姐呵，（唱）妳如今死也死也應難悔。（旦）我如今也沒甚么悔。我有詩二首在于枕席之下，倘我死后，妳替我寄與申生。便是妳的情了。（貼淚介）小姐，妳只說個死。我看妳數日來飲食俱絕，向時顏色光彩都到那里去了。只剩得臉兒上兩行淚痕，似淡淡胭脂。身兒里一腔瘦骨，似棱棱冰玉。煞是可憐人也。（唱）飯兒半匙。茶兒半巵。連朝來幾曾得到妳喉嚨底。（旦嘆介，唱）紛紛淚點，似風前雨絲。悠悠弱魄，似風前柳絲。一任你杜鵑聲慘凄凄叫不的（咽介）叫不的我離魂至。（悶絕介）（貼）小姐，小姐！呀，不好了，老爺快來、快來。（末上唱）：

【黃鶯帶一封】兩眼淚如澌。聽傳呼，女命危。孩兒，孩兒！（唱）我連聲叫喚她渾無氣。（貼叫介）小姐，小姐！（合唱）我聲聲痛悲，妳昏昏怎知。（末）罷了，罷了，（唱）是我把妳青春斷送應難悔。看她蹙愁眉。淚成灰。兩眼睜睜兀怨誰。（貼）小姐連朝飲食不進，以致悶絕。把熱水灌下去，或者還得蘇醒。（灌旦）（旦醒介）哎喲，爹爹，孩兒拜謝你了。（末）兒快休說此話，妳自掙扎呵，兒！（旦嘆介）罷了，爹爹，如今女孩兒呵，（唱）：

【山坡里羊】在我爹爹跟前做的全無終始。死了去，陪侍娘罷，（唱）則索向娘跟前長相看待。（貼）小姐，只要好起來，妳意兒，老爺俱依妳的。（旦）這也休提了。飛紅，我沒

的囑咐妳，一來爹爹只身獨影，須好生看待。二來，（不語介）（貼）小姐怎的不語了。（旦低介）妳則妳則向人前再休提起我生前事。悶咽咽我心內辭。只有天知和地知。（白）我死了呵，（唱）墓邊草色千年紫。化作春蠶口中亂絲。淚泠泠血兒。都灑向九嶷山翠竹枝。虛飄飄靈兒。早飛傍望夫山貞女祠。（末）兒，妳果然得好，我便回了帥家罷。（旦嘆介）爹爹，你再休提帥家二字呵。（唱）：

【前腔】提起定婚書是我一道追魂紙。提起帥家人是我即世里冤家至。休休休休再提起我心頭事。越惹得人來愁痛死。死死死千死萬死終須死。爭似今朝早些告辭。淚泠泠血兒。都灑向九嶷山翠竹枝。虛飄飄魂兒。早飛傍望夫山貞女祠。（末）你只掙扎妳命也，兒！（旦）爹，扶我中堂去罷。（末）扶妳也，兒！（貼同扶介）（旦唱）：

【尾聲】可正是，汪汪的流盡了兩眼西風淚。我心兒里早已成灰。（長嘆介）死也呵，（唱）敢則還灑向陽臺去作雨飛。（并下）（末、貼同哭上）咳，可憐，可憐，小姐不幸死了也。一面差人去帥家報知，回了他親事。一面差人到申家去說。咳，孩兒，孩兒，則被妳痛煞我也。（末）朱顏幼女喪黃泉，（貼）哭殺白頭人老年。（合）假使旁人聞說起，也應同是淚漣漣。（同哭下介）

●雙逝　嬌紅記

（小生愁容上唱）：

【破齊陣】數葉芭蕉蕭瘦，房空帳冷魂孤。哀雁天邊，寒蛩草際，幾陣暗風吹雨。黯黯殘燈渾無焰，垂死蕭蕭鬢影疏，夢中人到無。（白）悠悠魂去無尋處，怕見殘燈助寂寥。我自與小姐相別回來，枕旁滴滴，盡是啼痕，袖上行行，無非淚血。她今親期已迫，未知生死如何。思想起來，便把青天作紙，峨眉山為墨，瞿塘三峽當硯水，湘川上竹竿為筆，怎寫的盡俺滿腔中愁恨也。（唱）：

（小工調）

【刷子帶芙蓉】驀地想當初。花前月前同結歡娛。道是盡世今生，休教鳳散鸞孤。嗟吁。更幾遍離愁間阻，終博不得連枝雙樹。暮云斷處望蒼梧。雁聲凄咽楚天孤。若小姐果然為我而死，我少不得也相從了。（唱）：

【普天樂】我和她艤孤舟，江頭哭。哭的來腸寸斷。傷情處，天昏慘煙水模糊。江濤咽驚走游魚。算世間那似我衷腸苦。您獨拼的紅顏向冥途。我怎還忍別畫眉憮。記的擁爐共語。誓雙雙并結生死鸞書。（老生上）不是愁魔即病魔，知他愁病兩如何。雖然病為愁偏重，也道愁因病愈多。我兄弟素性風流，賦情俊爽。數年之內，往來舅家，去則笑逐顏開，歸則歡隨興減。日來勢更加劇，兀坐一室，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