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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朝 唐文

  • 古文觀止
  • 吳楚材
  • 23561字
  • 2015-12-26 18:12:13

陳情表:(李密)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

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嘗廢離。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以劉病日篤,欲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事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馀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愿乞終養。

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愿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幸,卒保馀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蘭亭集序:(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歸去來辭:(陶淵明)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

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乎矣!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桃花源記:(陶淵明)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馀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五柳先生傳:(陶淵明)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北山移文:(孔稚珪)

鍾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

夫以耿介拔俗之標,瀟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於洛浦,值薪歌於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反復,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

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后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竊吹草堂,濫巾北岳。誘我松桂,欺我云壑。雖假容於江皋,乃纓請於好爵。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於釋部,核玄玄於道流。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云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紐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於海甸,馳妙譽於浙右。道帙長擯,法筵久埋。敲撲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綢繆於結課,每紛綸於折獄。籠張趙於往圖,架卓魯於前錄。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蔭,白云誰侶。澗戶摧絕無與歸,石徑荒涼徒延佇。至於還飚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

於是,南岳獻嘲,北隴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游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吊。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遣風,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枻上京。雖情投於魏闕,或假步於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蒙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於蕙路,污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云關,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於谷口,杜妄轡於郊端。於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諫太宗十思疏:(魏征)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守之難乎?蓋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盈,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得。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勞神苦思,代百司之職役哉!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駱賓王)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私,陰圖后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云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滕王閣序:(王勃)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暫駐。十旬休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云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遙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俱,二難并。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云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嗚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邱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與韓荊州書:(李白)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豈不以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

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愿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馀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薦嚴協律,入為秘書郎。

中間崔宗之、房習祖、黎昕、許瑩之徒,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於諸賢之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愿委身於國士。倘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能自矜?至於制作,積成卷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筆,兼之書人,然后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幸推下流,大開獎飾。

唯君侯圖之。

春夜宴桃李園序:(李白)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吊古戰場文:(李華)

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嘗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吾聞夫齊魏徭戍,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嗚呼噫嘻!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溫,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翦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尸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竭,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漢傾天下,財殫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獫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勛,和樂且閑,穆穆棣棣,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

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兇年,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陋室銘:(劉禹錫)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阿房宮賦:(杜牧)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馀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姘,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取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原道:(韓愈)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

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后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后,為之樂以宣其湮郁,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圣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

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后,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饑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

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毀:(韓愈)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已也廉。詳,故人難于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內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于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嘗試之矣。嘗試語于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于言,儒者必怒于色矣。又嘗語于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于言,懦者必說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將有作于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獲麟解:(韓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

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鬛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

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雜說一:(韓愈)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汨陵谷。云亦靈怪矣哉!

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既曰龍,云從之矣!

雜說四:(韓愈)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師說:(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圣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為圣,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圣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

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進學解:(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

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牴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

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云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后,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馀為姘,卓犖為杰,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圣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圬者王承福傳:(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馀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馀,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圣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諱辯:(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于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經,質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于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于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于其親,賢于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爭臣論:(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于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兇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于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于內,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亻朁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發,愿進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于堯舜,熙鴻號于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賢士,皆非有求于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圣才能,豈使自有馀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圣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于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于德而費于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于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于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后十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于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于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呼而望之也,將有介于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后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御,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于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后廿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有賢于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

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于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于襄陽書:(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后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后,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于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后進之士,有遇知于左右,獲禮于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后于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于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匯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于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

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于眾也,且曰:“爛死于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

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孟東野序:(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于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耶?

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送李愿歸盤谷序:(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

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楊少尹序:(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于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后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候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于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候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韓愈)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于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游,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后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后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于人,其肯為某來邪?”

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干家。方今寇集于恒,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涂,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說之辭?”于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謀于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于門內。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于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于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

于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茍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于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于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于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生既至,拜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后所稱,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后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

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馀奴婢,并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

尚饗!

祭鱷魚文:(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志銘:(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杰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

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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