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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東平淳于棼,吳、楚游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

曾以武藝補淮南車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

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

大飲其下。

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于坐扶生歸家,臥于堂東廡之下。

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

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

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

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

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于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

者亦爭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

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

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幾案

茵褥,簾幃淆膳,陳設于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

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

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驅,豈敢是望。”右

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鋮,布列左右,軍吏數百,

辟易導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

右相引生升之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正位,

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栗,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

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

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

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歿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而致茲事。心甚

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

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

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十,冠翠凰冠,衣金霞帔,采碧金鈿,目

不可視。遨游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

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于天竺

院觀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

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掛于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

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于

講下舍金鳳釵兩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于師處請釵合視

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

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

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復有三

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附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

“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

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游,獲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

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

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

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

有仙姬數十,奏諸異音,婉轉清亮,曲調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

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

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鳳翼輦,

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

揖讓升降,一如人間。

撤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

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

于王者。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大獵于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

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

“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

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家

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

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

曲,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乘遠,風煙阻絕。詞

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命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相見。”生捧

書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

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于王。累日,謂生

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

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仆妾、車馬,

列于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游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

“臣將門余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今

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潁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

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

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

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與夫人餞于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

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

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

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睽別,寧不沾巾。”

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

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

數里。見雉堞臺觀,佳氣郁郁。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

“南柯郡城”。──見朱軒棨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

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

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

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娉于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

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

三萬,以拒賊之眾于瑤臺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

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并舍之。是月,司憲周弁

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

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

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于國。王與夫人素衣哭于郊,候靈輿之至。

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于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

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

交游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

恐。都邑遷徙,宗設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

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

郁郁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

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

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后三年,當令迎卿。”生曰:

“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

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

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仆,遂無一人,

心甚嘆異。

生上車,行至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

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

二使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

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其階,已身臥于堂

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寤如初。

見家之僮仆擁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

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嘆,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

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經之處。”二客將謂狐貍木媚之所

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枿,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

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

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

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

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

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

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亮,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余,

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盤龍網之墓也。

追想前事,感嘆于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

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

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羅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于外。宅東一里

有占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

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

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并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

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虛,

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后三年,歲在丁丑,亦終于家。時

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兒楚,詢訪

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

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戎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

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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