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俠義英雄傳
- 平江不肖生
- 5613字
- 2015-12-26 18:01:23
霍元甲初會李富東
窯師傅兩斗風陽女
話說趙玉堂要試演武藝,引著二、三百名人夫,來到火車道上。只見遠遠的一條火車,長蛇似的飛馳而來。趙玉堂乘著半醉的酒興,回頭向眾人夫笑道:“諸位請看我的。我要在火車急行的時候,從車廂相接的縫里,橫飛過去。”話才說了,那火車已如離弦勁弩,轉眼到了跟前。眾人夫還不曾瞧得分明,趙玉堂已從車縫里飛到了那邊,把二、三百名人夫,都驚得吐著舌頭,半晌收不進去。火車已過,趙玉堂走過鐵道來笑道:“諸位見著了么?”有的說:“見著了。實在駭人。”有的說:“我們并沒有看見是怎生飛過去的,只覺得總管的身子,晃了一晃,就不見了,直待火車過了,才看見總管立在那邊。”趙玉堂笑道:“你們看見我的身子晃了一晃,就算是真看見了。至于怎生飛過去,任憑你們眼睛如何快,終是看不分明的。”
趙玉堂從這回試過武藝之后,二、三百名人夫,沒一個不五體投地的服從趙玉堂。趙玉堂教他們怎樣,他們決不敢存著絲毫違反的意思,聲名也一日大似一日,四方會武藝的好漢,聞名前來拜訪的,很有不少的人。趙玉堂從帽兒山回家的時候。他舅父劉震聲因事出門去了,好幾年沒有回來,及至在哈爾濱,當了這個人夫頭兒,劉震聲回家聽得說,才趕到哈爾濱來探視。這時,劉震聲已聞了霍俊清的聲名,打算邀趙玉堂同來天津,窺探霍俊清的武藝,將這意思對趙玉堂說。趙玉堂因就事不久,不肯輕離職守,沒有跟劉震聲去。過了好些時,沒得著劉震聲的消息,有些放心不下,趁著年關,夫役休息的多,特地請了兩個月的假,稟明了趙母,獨自動身到天津來,恰巧在路上遇著摩霸,請霍俊清師徒到李富東家。
當下,霍俊清對摩霸說明了,明年正月初間,準去李家拜年。摩霸作辭去了,霍俊清才引了趙玉堂、劉震聲,歸到淮慶會館。霍俊清曾聽得劉震聲說過趙玉堂的出身履歷,也存著相當的敬仰心思。惟趙玉堂少年氣盛,從帽兒山回來,不曾逢過對手,在哈爾濱的時候,雖聽得劉震聲說,霍四爺武藝如何高強,聲名如何蓋世,只是那時的劉震聲也是以耳代目,全是得之傳聞,并沒有見過霍俊清的面,所以趙玉堂也不把霍俊清放在心上。這回特地請假來天津,有八成為感激劉震聲周濟之德,別后得不著劉震聲消息,恐怕有什么差錯,不能不來天津看看,只有兩成心思,為著霍俊清。霍俊清卻以為是山遙水遠,特地前來拜訪,款待得甚是殷勤。夜間,劉震聲和趙玉堂同在一個炕上安睡。劉震聲將自己邀同三個朋友來這里假充挑夫的種種情形,述給趙玉堂聽了,并說霍俊清的胸襟如何闊大,品行如何端方,趙玉堂素知自己舅父的性情長厚,說話沒有欺飾,心里才佩服霍俊清的本領,不是盜竊虛聲的,立時把輕視的念頭取消了。
第二日早起,霍俊清陪著趙玉堂,在會館的正廳前面丹墀里。來回的踱著閑談。霍俊清忽然笑道:“震聲常說堂兒的縱跳工夫了得,可做一點兒給我瞧瞧么?”趙玉堂謙遜道:“這是舅父過獎晚輩的話,哪有了得的工夫,可做給你老人家瞧!”霍俊清笑道:“客氣干什么?你我見面也不容易!”趙玉堂不待霍俊清說下去,即說了一聲:“獻丑!”只見他兩腳一墊,已飛身上了正廳的屋脊,距離縱跳的地點,足有五、六丈高下。霍俊清不禁失聲叫道:“好嘛……”“嘛”字不曾叫了,趙玉堂復翻身跳了下來,兩腳不前不后的踏在原地,不但沒有響聲,連風聲都聽不出一點兒。霍俊清嘆道:“怪不得負一時盛望。當今之世,論縱跳的本領,趕得上堂兒的,只怕也很少了。”
趙玉堂在淮慶會館住了八日,因見霍俊清忙著料理年關帳目,久住不免分他的心,遂作別回哈爾濱去了。這人在民國六年的時候,還在哈爾濱當人夫頭兒,只最近數年來,不知怎樣?可惜這種人物,中國社會容他不下,中國政府用他不了。
閑話少說,如今再說霍俊清,度過殘年,打算初三日動身,去李富東家拜年,以踐去年之約。才到初二日,摩霸又來了,見面向霍俊清拜了年,起來說道:“我師傅恐怕霍爺新年事忙,把去年的約忘了,所以又教我來迎接。”霍俊清笑道:“怎得會忘了呢!我原打算明日動身的,又累老哥跑了一趟,我心里很是不安,”
摩霸退出了,拉了劉震聲到沒人的所在說道:“我們去年賭賽的話,還作數不作數呢?”劉震聲道:“誰說的不作數。只怕我師傅到你家,你師傅不敢動手和我師傅較量,那我們賭賽的話,便不能作數了。”摩霸點頭道:“我們是這么約定好嗎?你師傅到我家,我們須時刻不離左右,若是你師傅先開口,要和我師傅較量,我師傅推諉不肯動手,算是我師傅輸了,我的房屋也輸給你了;我師傅先開口,你師傅不肯動手,就算是你師傅輸了,你的房屋也算輸給我了。”劉震聲心里躊躇道:我師傅素來待人很客氣,很講禮節。他師傅的年紀這么高,聲名這么大,我師傅又是去他家做客,必不肯輕易出手,和他師傅打起來。萬一他師傅隨便說要和我師傅玩兩手,我師傅自然謙遜說不敢,他師傅見我師傅說不敢,也就不認真往下說了,照摩霸這么約定的說起來,不就要算是我師傅輸了嗎?彼此不曾動手,我的房屋便得輸給他,未免太不值得,這約我不能承認他的。劉震聲想罷,即搖頭說道:“這么約定不行,總得交手見了高下,我們才算輸贏。”摩霸只得說:“好!”這夜摩霸和劉震聲睡了。
次日天氣晴朗,三人很早的起身。他們都是會武藝的人,二十來里不須一個時辰就到了。李富東聽得傳報。連忙迎接出來。霍俊清看李富東的軀干修偉,精神滿足。雖是輕裘緩帶,須發皓然,然行動時,挺胸豎脊,矯健異常,只是面貌奇丑,鼻孔朝天,忙緊走幾步,上前行禮。李富東不等霍俊清拜下去,已伸出兩手將霍俊清的肩膊扶住,哈哈大笑:“遠勞賜步,何敢當禮!”霍俊清覺得李富東兩手,來得甚是沉重,知道是有意試自己力量的,便不拜下去,順勢將兩手一拱,裝做作揖的模樣,把李富東的兩手架開,口里接著李富東的話笑道:“多久就應來給老英雄請安,無奈俗事糾纏,不得如愿,致勞摩霸大哥兩次光降,真是無禮極了。”李富東也覺得霍俊清這兩膀的氣力不小,不好再試,即握了霍俊清的手,同進里面。
霍俊清看那房里,坐了一個身材瘦小、而貌黧黑的老頭。衣服垢敝,活象一個當叫化的老頭坐在那里,見李富東拉了霍俊清的手進來,并不起身,大模大樣的翻起兩只污垢結滿了的眼睛,望了一望,大有瞧不起人的神氣。霍俊清看了,也不在意。李富東倒很誠懇的指著那老頭給霍俊清介紹道:“這位是安徽王老頭,我特地請來陪霍爺的。”霍俊清見李富東鄭重的介紹,只得向王老頭拱拱手,道聲“久仰”,王老頭這才慢騰騰的起身,也拱拱手道:“老拙今日得見少年英雄,算是伴李爺的福。凡是從天津來的人,都提起霍元甲三個字,就吐舌搖頭,說是蓋世無雙的武藝。我上了幾歲年紀的人,得見一面,廣廣眼界,也是好的。”霍俊清聽了這派又似恭維又似嘲笑的話,不知要怎生回答才好,只含糊謙遜了兩句,便就坐和李富東攀談。后來才知道這王老頭的歷史,原來是安徽婺源縣一個極有能耐的無名英雄。
和霍俊清見面的時候,王老頭的年紀,已有八十四歲了。在十年前,還沒有人知道這王老頭是個身懷絕技的老者。他的武藝,也沒人知道他到了什么境界。少壯時的歷史,他從來不向人說,人看了他那種委靡不振的模樣,誰也不當他是個有能為的人。因此,也沒人盤究他的少壯時的歷史。他從五十歲上到婺源縣,在鄉村里一個姓姚的人家當長工。那姓姚的世代燒窯為業,遠近都呼姓姚的為窯師傅。窯師傅雖則是燒窯賣瓦為活,然天生的一副武術家的筋骨,氣力極大。十幾歲的時候,從鄉村里會武藝的人練習拳腳。三、五年后,教他的師傅,一個一個的次第被他打翻了,誰都不敢教他,他也不再找師傅研究,就在家里練習。那時,王老頭在他家做長工,窯師傅每日終練拳腳,練到高興的時候,常對著王老頭伸手踢腳。意思是欺負王老頭孱弱。王老頭總是一面躲避,一面向窯師傅作揖,求窯師傅不要失手碰傷了他。窯師傅看了他那種畏縮的樣子,覺得有趣,覺得好笑,更喜找著他尋開心。旁人看了都好笑,于是大家就替王老頭取個綽號,叫做“鼻涕膿”。一則因王老頭腌臟,鼻涕終年不斷的,垂在兩個鼻孔外面,將要流進口了,才拿衣袖略略的揩一揩,不流進口,是決不揩的,二則因他軟弱無能,和鼻涕膿相似。王老頭任憑人家叫喚,他也不惱,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忠勤樸實。窯師傅把他當自己家里人看待,窯師傅的拳腳聲名,在婺源縣無人及得。
這日,有一個鳳陽賣藝的女子,到了婺源,年紀才十七、八歲,生得很有幾分動人的姿色,在婺源賣了幾天藝,看的人整千整百的舍錢。那女子玩得高興,忽然向眾人夸口道:“誰有能耐的下場來,和我較量較量,贏得我的,可將這些錢都拿去。”眾人看地下的錢,約奠有二、三十吊,那女子是這么說了兩日,沒人敢下場去和她較量。不料這消息傳到了窯師傅耳里,窯師傅怒道:“小丫頭敢欺我婺源無人么?”隨跑到那女子賣藝的地方,挺身出來,向那女子說道:“我下場來和你打,只是打贏了,我不要你的錢。”那女子打量了窯師傅兩眼,見窯師傅的年紀,不過三十多歲,生得圓頭方臉,闊背細腰。很有些英雄氣概,便笑盈盈的問道:“你打贏了,不要錢,卻要什么呢?”窯師傅有意要羞辱那女子,做出輕薄的樣子說道:“你打贏了我。我給你做老公,我打贏了你,你給我做老婆,行得么?行得就動手。”這幾句輕薄話,羞得那女子滿臉輝紅;心里暗自恨道:這輕薄鬼。才會占便宜呢!他打輸了還思做我的老公,這樣說來,我不是輸贏都得做他的老婆嗎?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那女子心里雖這么想,但眼里看了窯師傅那樣英雄氣概,又不免有些動心,輝紅著臉,半晌才向地下啐了一日道:“不要胡說!你有本領,盡管使出來,錢要不要,隨你的便。”窯師傅搖頭道:“誰要這點兒錢。你依得我的話,就動手,依不得,我回去。”那女子道:“你贏了,我依你說的;你要輸了,得賠我這么些錢。”旁邊看熱鬧的人,不待窯師傅回答,都說這話很公道。窯師傅只得說:“好!”二人就動起手來,走了四、五十回合,那女子氣力畢竟不加,被窯師傅打跌了。窯師傅打贏了,也不再提要女子做老婆,披著衣就走。那女子找到窯師傅家里,見窯師傅有妻室、有兒女,才知道上了當,恨聲不絕的去了。
過了三年,這日窯師傅有事出門去了,忽來了一個鳳陽女子,說是特地來會窯師傅的。窯師傅的兒子出來,看那女子也不過十七、八歲,問她有什么事要會窯師傅?她不肯說,見窯師傅家里養了十多只雞,那女子手快得很,從腰問解下一根絲帶來,將十多只雞都捉了,用絲帶縛了雞腳,對窯師傅的兒子道:“窯師傅回來的時候,你對他說:我在關王廟里,等他三日。他要雞,親自來取,三日不來,我多等一日,殺一只雞,雞殺完了,我才回鳳陽去。”窯師傅的兒子,才得十二歲,翻起兩眼望著那女子把雞捉去了。
過了一會,窯師傅回來,聽了兒子的話,心想:必就是三年前的那個風陽女子,練好了武藝特來報仇的,也不懼怯,即時跑到關王廟,只見一個麗妝女子。盤膝坐在大殿上。十多只雞仍用絲帶縛了,擱在坐位旁邊。年齡和三年前的女子仿佛。容貌卻更加秀媚,妝飾也更加華麗,低頭合目的坐在那里,并不向外面望一望。窯師傅見不是三年前的那個女子。心里便有些害怕了,惟恐打不過,敗在一個年輕女子手里,說開了面子上太難為情。但是,事已至此,不容不上前動手。白丟了十多只雞還是小事,外人聽得說,必說是窯師傅害怕,不敢前去討雞。獨自立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猛然計上心來。暗想:既不是三年前的那女子,她必不認識我。我何不如此這般的,前去討雞呢?
窯師傅想罷,便走上大殿說道:“我是窯師傅家里的長工,我東家有事出門去了。這十多只雞,是我喂養的,你為什么都捉了來,決給我拿回去吧!”那女子抬頭望了望窯師傅道:“這些雞既是你的,你拿去就是了。”窯師傅真個上前提雞,誰知才伸下手去,就覺得腰眼里著了一下。立不住腳,一個跟斗栽到了殿下,爬起來望著那女子發怔,不知他用什么東西打的。不敢再上前去,只好立在殿下說道:“好沒來由,我又不認識你!你把我的雞捉來,我向你討取,你不給我也罷了,為什么還要打我呢?等歇我東家回來,再來玻你這丫頭的狗命。”那女子笑道:“你快去教你東家來,你東家不來,這雞是莫想能拿去的。”窯師傅忿忿的回到家中,想不出討雞的方法,只急得在房中踱來踱去,嘆氣唉聲。
王老頭走上來問道:“關王廟的雞,討回了么?”窯師傅沒好氣的答道:“討回了時,我也不這么著急了呢!”王老頭道:“怎么不去討咧?”窯師傅更沒好氣的道:“你知道我沒去討嗎?”王老頭笑道:“討了不給,難道就罷了不成!你且說給我聽,看你是怎么樣去討的,我也好替你想想法子。”窯師傅道:“要你這鼻涕膿想什么法子,不要尋我的開心吧!”王老頭道:“你不要以為我這鼻涕膿沒有法子想呢!我看除了我這鼻涕膿,只怕十多只雞,要白送給那丫頭吃。”窯師傅到了這時候,也只得于無可設法之中設法,橫豎自己不損失什么,便將剛才討雞時的情形,說給王老頭聽了。_王老頭點頭笑道:“還好!幸得你不曾說出你就是窯師傅來。你的聲名還可以保得住。我此刻替你去討,你也陪我同去。討來了,就說是窯師傅,討不來時,她也不認識我,你再想法子便了。”窯師傅詫異道:“你打算怎么去討呢?你知道那丫頭是有意找我較量武藝的么?我說是窯師傅家里的長工,她已答應將雞給我,尚且打我一下,我腰眼里至今還有些痛。你去討,她難道就不打你嗎?我都打她不過,跌了那么一交,你這一把子年紀,打壞了豈是當耍的。我知道你在我家很忠心,旁的事你可以替我代勞,這不是你能代勞的事。你沒事做,去坐著吧。”
王老頭笑道:“我這一大把子年紀了,哪里能和人相打。只是你不用問我打算怎樣去討,你只跟我去就得了。”說著,便往外走。窯師傅莫名其妙,只得跟著同去。不一會,到了關王廟,看那女子還是如前一般的坐在那里。王老頭也不開口,徑走上大殿,伸手去捉雞。那女子從羅裙底下,飛起三寸金蓮,向王老頭腰眼里踢來。王老頭右手將雞捉了,左手不慌不忙的的接了那女子的腳,往前一摔,只摔得那女子仰面一交,跌了丈多遠。王老頭提了那串雞,往肩頭上一搭,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那女子笑道:“你認識我么?我就是窯師傅咧!”不知那女子怎生回答,且俟第十三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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