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于無過,而貴于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于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寇盜,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將人不信我,且無贖于前過,反懷羞澀凝沮,而甘心于污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
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底,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于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于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教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五經臆說十三條
師居龍場,學得所悟,證諸《五經》,覺先儒訓釋未盡,乃隨所記憶,為之疏解。閱十有九月,《五經》略遍,命曰《臆說》。既后自覺學益精,工夫益簡易,故不復出以示人。洪嘗乘間以請。師笑曰:“付秦火久矣。”洪請問。師曰:“只致良知,雖千經萬典,異端曲學,如執權衡,天下輕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后執師喪,偶于廢稿中得此數條。洪竊錄而讀之,乃嘆曰:“吾師之學,于一處融徹,終日言之不離是矣。即此以例全經,可知也。”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書元年。元者,始也,無始則無以為終。故書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乎其中,則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國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為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為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為君,而其用關于一國。故元年者,人君為國之始也。當是時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觀維新之始。則人君者,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無正乎?”曰:“正也,有未盡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過遷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綱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嗚呼!其可以不慎乎?”
“元年”者,魯隱公之元年。“春”者,天之春。“王”,周王也。王次春,示王者之上承天道也。“正月”者,周王之正月。周人以建子為天統,則夏正之十一月也。夫子以天下之諸侯不復知有周也,于是乎作《春秋》以尊王室,故書“王正月”,以大一統也。書“王正月”以大一統,不以王年,而以魯年者,《春秋》魯史,而書“王正月”,斯所以為大一統也。隱公未嘗即位也,何以有元年乎?曰:“隱公即位矣。不即位,何以有元年?夫子削之不書,欲使后人之求其實也。”曰:“隱公即位矣,而不書,何也?”曰:“隱公以桓之幼而攝焉,其以攝告,故不即位也。然而天下知隱公讓國之善,而爭奪覬覦者知所愧矣。”曰:“以攝告,則宜以攝書,而不書何也?”曰:“隱公,兄也,桓公,弟也,庶均以長,隱公君也,奚攝焉?然而天下知嫡庶長幼之分,而亂常失序者知所定也。”曰:“隱公君也,非攝也,則宜即位矣,而不即位焉,何也?”曰:“諸侯之立國也,承之先君,而命之天子,隱無所承命也。然而天下知父子君臣之倫,而無父無君者知所懼矣。一不書即位,而隱公讓國之善見焉,嫡庶長幼之分明焉,父子君臣之倫正焉,善惡兼著,而是非不相掩。嗚呼!此所以為化工之妙也歟!”
鄭伯克段于鄢書“鄭伯”,原殺段者惟鄭伯也。段以弟篡兄,以臣伐君,王法之所必誅,國人之所共討也。而專罪鄭伯!蓋授之大邑,而不為之所,縱使失道,以至于敗者,伯之心也。段之惡既已暴著于天下,《春秋》無所庸誅矣。書“克”,原伯之心素視段為寇敵,至是而始克之也。段居于京,而書于鄢,見鄭伯之既伐諸京,而復伐諸鄢,必殺之而后已也。鄭伯之于叔段,始焉授之大邑,而聽其收鄙,若愛弟之過而過于厚也。既其畔也,王法所不赦,鄭伯雖欲已焉,若不容已矣。天下之人皆以為段之惡在所必誅,而鄭伯討之宜也。是其跡之近似,亦何以異于周公之誅管、蔡。故《春秋》特誅其意而書曰:“鄭伯克段于鄢!”,辯似是之非,以正人心,而險譎無所容其奸矣。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皆所謂“貞”也。觀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過于一貞,而萬物生,天下和平焉,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所以亨而無咎,而必利于貞者,非《恒》之外復有所謂貞也,久于其道而已。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無不貞也。“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滯而不通,止而不動之謂也。是乃始而終,終而復始,循環無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滯而不通,止而不動,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實者也,豈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無所往而不利,乃所以為常久不已之道也。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晝而夜,夜而復晝,而照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四時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復春,而生運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圣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復成,而妙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時,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貞而已耳。觀夫天地、日月、四時,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貞,則天地萬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貞也,亦可見矣。《恒》之為卦,上震為雷,下巽為風,雷動風行,簸揚奮厲,翕張而交作,若天下之至變也。而所以為風為雷者,則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體夫雷風為《恒》之象,則雖酬酢萬變,妙用無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體,是乃體常盡變。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與于此?
《Т》,陰漸長而陽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則亨。當此之時,茍有所為,但利小貞而不可大貞也。夫子釋之以為《Т》之所以為亨者,以其時陰漸長,陽漸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則身雖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雖當陽消之時,然四陽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雖當陰長之時,然二陰尚微,而六二處下應五。蓋君子猶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進,勢猶不敵,尚知順應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惡,故幾微。君子雖已知其可遁之時,然勢尚可為,則又未忍決然舍去,而必于遁,且欲與時消息,盡力匡扶,以行其道。則雖當遁之時,而亦有可亨之道也。雖有可亨之道,然終從陰長之時,小人之朋日漸以盛。茍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亂。程子所謂“致力于未極之間,強此之衰,艱彼之進,圖其暫安”者,是乃小利貞之謂矣。夫當遁之時,道在于遁,則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猶可亨,則亨其遁以行于時。非時中之圣與時消息者,不能與于此也。故曰:“《Т》之時義大矣哉!”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于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初陰居下,當進之始,上與四應,有晉如之象。然四意方自求進,不暇與初為援,故又有見摧之象。當此之時,茍能以正自守,則可以獲吉。蓋當進身之始,德業未著,忠誠未顯,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懷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來必矣。故當寬裕雍容,安處于正,則德久而自孚,誠積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蓋初雖晉如,而終不失其吉者,以能獨行其正也。雖不見信于上,然以寬裕自處,則可以無咎者,以其始進在下,而未嘗受命當職任也。使其已當職任,不信于上,而優裕廢弛,將不免于曠官之責,其能以無咎乎?
《時邁》十五句,武王初克商,巡守諸侯,朝會祭告之樂歌。言我不敢自逸,而以時巡行諸侯之邦。我勤民如此,天其以我為子乎?今以我巡行之事占之,是天之實有以右序夫我有周矣。何者?我之巡行諸侯,所以興廢舉墜,削有罪,黜不職者,亦聊以警動震發其委靡頹惰者耳。而四方諸侯莫不警懼修者,敦薄立懦,而興起夫維新之政,至于懷柔百神,而河之深廣,岳之崇高,莫不感格焉。則信乎天之以我為王,而于以君臨夫天下矣。于是我其宣明昭布我有周之典章,于以式序在位之諸侯;我其戢斂夫干戈弓矢,以偃夫武功;我其旁求懿德之士,陳布于中國,以敷夫文德。則亦信乎可以為王,而能保有上天右序我有周之命矣。
《執競》十四句,言武王持其自強不息之心,其功烈之盛,天下既莫得而強之矣。成、康繼之,其德亦若是其顯,而復為上帝之所皇焉。夫繼武王之后,蓋難乎其為德也,然自成、康之相繼為君,而其德愈益彰明,則于武王無競之烈為有光,而成、康誠可謂善繼矣。今我以三王之功德,作之于樂,以祈感格,而果能降福之多且大若此,我其可不反身修德,而思有以成之乎?我能反身修德,而威儀之反,則可享神之福,既醉既飽,而三王之所福我者,益將反覆而無窮矣。此蓋祭武王、成王、康王之詩也。
《思文》八句,言思文后稷,其德真可以配上天矣。蓋凡使我蒸民之得以粒食者,莫非爾后稷之德之所建也。斯固后稷之德矣,然來牟之種,非天不生,則是來牟之貽我者,實由上帝以此命之后稷,而使之遍養夫天下,是以天下之民皆有所養,而得以復其常道,則后稷之德,固亦莫非上天之德也。此蓋郊祀后稷以配天之詩,故頌后稷之德而卒歸之于天云。
《臣工》十五句,戒農官之詩。言嗟爾司農之臣工,當各敬爾在公之事。今王以治農之成法賜汝,汝宜來咨來度,而敬承毋怠也。因并呼農官之屬而總詔之曰:“嗟爾保介,當茲暮春之月,牟麥在田,而百谷未播,蓋農工之暇也,汝亦何所為乎?”因問:“汝所治之新田,其牟麥亦如何哉?”夫牟麥之茂盛,皆上帝之明賜也。牟麥漸熟,則行將受上帝之明賜矣。上帝有是明賜,爾茍惰農自安,是不克靈承而泯上帝之賜矣。爾尚永力爾田,以昭明上帝之賜,務底于豐年有成可也。然則爾亦烏可謂茲農工之尚遠,而遂一無所事乎?汝當命爾眾農,乘茲閑暇,預修播種之事,以具乃田器。奄忽之間,又將艾麥而與東作矣。“暮春”,周正建寅之月,夏之正月也。
《有瞽》十三句,言“有瞽有瞽,在周之廷”,而樂工就列矣。“設業設虔,崇牙樹羽,應田縣鼓,兆磬祝圉”,而樂器具陳矣。樂器既以備陳,于是眾樂乃奏,而簫管之屬亦皆備舉矣。由是樂聲之皇々,其整密麗肅者,莫非至敬之所寓,而雍容暢達者,莫非至和之所宣,其肅雍和鳴如此,是以幽有以感乎神,而先祖是聽,明有以感乎人,而我客來觀厥成者。蓋武王功成作樂,使非繼述之孝,真無愧于文考,固無以致先祖之格,而非其盛德之至,伐紂救民之舉,真有以順乎天,應乎人,而于湯有光焉!其亦何以能使亡國者之子孫永觀厥成,而略無忌嫉之心乎?此蓋始作樂而合于祖廟之詩。
與滁陽諸生書并問答語
諸生之在滁者,吾心未嘗一日而忘之。然而闊焉無一字之往,非簡也,不欲以世俗無益之談徒往復為也。有志者,雖吾無一字,固朝夕如面也。其無志者,蓋對面千里,況千里之外盈尺之牘乎!孟生歸,聊寓此于有志者,然不盡列名,且為無志者諱,其因是而尚能興起也。
或患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陽明子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靜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后有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