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廣寒宮闕降瑤仙,種種情魔自惹牽。
千古凡塵誰聽月?月如無恨月常圓。
喜怒哀樂,自情而生也。怒哀雖云有情,終于無情;喜樂未嘗無情,終非有情。無情于有情中而更見無情,有情于無情中而益見有情。情之所不容己,因情而死;情之所不能忘,因情而生。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癡,有情緣,皆造化顛倒。世之男女,有情者使其情不魔不滅,而后無不遂其情也。偶檢殘編,得《聽月樓》七律一首。其詩有無限深情。誦之再四,乃不禁欣然以囗聽月為名,譜成一部演說,以消閱者之閑悶云爾。
此書出于前朝河南開封府祥符縣,有一位官宦,姓裴名長卿,字如金。少年登科,賜進士出身,屢升至刑部侍郎。為人剛方正直,敢作敢為,不避權貴,廣有謀略。家道富厚,兼愛濟困扶危,鋤強去暴。夫人趙氏,同年,四十以外。所生一子二女。子名以松,字端文,年已十七,曾入黌門,在京隨父讀書,聘右都御史張翔之女雪姑為妻,尚未過門。長女綺霞,十六歲。次女綺云,年十五歲。俱生得沉魚落雁之容,更有班姬道蘊之才,女工自不必說,俱待字閨中,未曾適人,夫妻愛如掌上珍珠。裴爺因兩女才色兼優(yōu),要擇婿配婚。因在后花園構一高樓,與二女居住。一為拈針步韻之區(qū),二為游目遣興之地。樓方告成,尚未題名。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節(jié)。這晚月明如晝,裴府團圓,家宴擺在后花園樓下廳中。裴爺夫婦,居中坐下,一子二女旁坐相陪。丫環(huán)上酒上菜,一家暢飲,好不快活。又見一天皎月,照得階前雪亮,耀人眼目。裴爺此刻,心中歡喜,要在酒席筵前,考一考子女的學問。便道:“此樓業(yè)已造成,尚未命名。吾兒可同兩個女兒,各擬一個名兒上來,與為父的評定。其名,總要出類拔萃,不可落入俗套。取名的不中式者,罰酒三盅。”以松同兩個妹子,連聲答應,忙去腹中尋思。一會,三人俱已將樓名推敲頂好的出來。先是以松道:“樓下有大松數(shù)十株圍繞,與樓相齊,可名為餐松樓。”裴爺笑道:“餐松乃急逸之意,非所以居爾兩妹。吾兒學問頗不活潑,快領罰酒以通竅。”說得以松滿面通紅,不敢回言,只得吃了三杯罰酒。裴爺又問兩個女兒:“樓名可曾有呢?”綺霞道:“女兒恐取出樓名,也怕不佳,不如不說,同妹子吃三杯罰酒罷。”裴爺?shù)溃骸澳愣酥牛咚颇诵郑煨┱f來與為父的聽。”綺霞見乃尊諄諄問他,姊妹二人不敢再為推辭,只得說:“孩兒取的樓名叫做倚翠樓。”
綺云也接說:“孩兒取名‘雙鳳樓’。”裴爺?shù)溃骸按笈畠喝∶写洌€有詩人婉轉之情。二女兒取名雙鳳,未免才思太露,絕少曲折。較之以松,總勝千百倍多矣。各飲一杯賞酒。”兩位小姐,尊了父命,將酒飲過。夫人道:“老爺也取個樓名,指教兒女們。不好也要敬三杯酒的。”裴爺笑道:“夫人代孩兒們出氣也,要盤駁下官了。”夫人道:“非妾敢班門弄斧,老爺不說出一個樓名,無以服眾。這是要請教的。”裴爺不好回夫人,正沉吟一會。
未及說出樓名,但聞空中一陣鶴唳之聲,香風微微,皎月影影,悠悠揚揚,飄下一張簡帖,落于庭前。裴爺大吃一驚,忙著丫環(huán):“到庭前看來,是什么東西?”丫環(huán)領命,執(zhí)燈到庭前地下一看,見是個黃柬帖。忙彎腰拾起,走到上面,送與裴爺。裴爺接過一看,見柬帖一個,上寫:“玉闕掌桂仙吏吳剛,致意司寇裴君。偶見名樓,頓生傾慕。其間多少有情之人,多少有情之詩,多少有情之事,非佳名不足以留其勝跡。如餐松、倚翠、雙鳳等名,皆才人后著。即司寇未言之留云樓,亦算巧思,猶非奇絕。剛于桂下用玉斧磨琢二字,以為君家樓名。令人驚奇詫異,以成一段佳話。匾三字,并詩一首,已書于司寇新樓。可上樓一看,便見分曉。”裴爺看完柬帖,又被一陣香風吹去,柬帖已不在手中。裴爺連稱異事,便向夫人同一子二女說了一遍,大家各吃一驚。裴爺站起,命丫環(huán)掌燈,同夫人一子二女,齊登高樓。此樓后半截靠河,一帶雪洞。推去窗子,可以眺遠。前半截在花園內(nèi),上面樓中卷簾內(nèi)本廣一退光漆匾,約有三字寬,未曾寫字,匾下即是一帶粉屏。裴爺?shù)綐巧希禑粼陆惠x,光射匾上。三個金字,乃“聽月樓”。寫掌桂仙吏題。夫人不通文墨,并不則聲。裴爺與兩位小姐,尋思聽月二字,意味頗見生新。旁有以松插嘴叫聲:“爹爹,樓名聽月,雖是仙筆,而文理欠通。只有賞月、玩月、踏月、見月,月乃太陰之象,無聲無臭,從何處聽起?此名似乎不妥。”裴爺也覺以松言之有理,連連點頭。綺霞道:“兄長且慢批評仙筆,請看粉屏上詩句,自然明白。”裴爺命丫環(huán),將燈移近屏前。大家細看,那詩是七言絕句一首。
只見上寫道:
聽月樓高接太清,樓高聽月更分明。
天街陣陣香風送,一片嫦娥笑語聲。
后寫“《詠聽月樓》句,可博司寇一笑。”裴爺見此詩句,與兒女們恍然大悟聽月二字之意,以手加額道:“樓名得此仙筆,千古留芳矣。”說罷,命丫環(huán)移燈照著,一同下樓,重新入席,共飲香醪。夫人道:“據(jù)仙柬云,老爺未言之留云樓,可是這個名么?”裴爺?shù)溃骸耙唤z不錯。”夫人笑道:“真是活神仙了。”裴爺?shù)溃骸懊魅粘T回來,擺了香案,上匾謝仙。”夫人道:“正該如此。”說罷,大家暢飲一會,盡歡而散,回房安寢,過宿一宵。
次日起來,裴爺朝罷而回,命家下對樓擺下香案,同夫人兒女到樓前,有丫環(huán)鋪下紅氈,裴爺至親五口,大拜八拜,答謝上仙題樓之恩。拜畢起身,又在樓上游玩一會,正才坐下,吃了一杯香茶。見一個丫環(huán)稟裴爺?shù)溃骸皹窍掠屑胰藖韴螅蠣攦晌煌辏罄蠣斠哑鹩檬套x學士,柯大老爺已起用太仆寺少卿,俱帶家眷來,陛見過了,方才有名帖來拜候老爺,請老爺示下。”裴爺點頭知道,分付下面家人,打轎伺候,回拜兩處。丫環(huán)答應,下樓去了。
夫人問道:“來拜老爺是那兩位同年?”裴爺?shù)溃骸斑@兩個同年,總是江西南康府建昌縣人氏,一姓柯,字直夫,號秉正,為人迂拘執(zhí)拗。一姓宣,字學乾,號行健,為人溫雅和平,同為甘氏之婿,乃兩姨連襟。前因公事掛誤,今復起用來京。可喜有幾個同年不時聚首談心。夫人且與兒女們少坐片時,下官失陪了。”夫人道:“老爺請便。”裴爺起身下樓,一直出外上轎,帶了四名家人,先去拜宣侍讀,見面各敘寒溫闊別,又說道;“有子登鰲,年已十七,入過學了。”裴爺也代他歡喜,即告別上轎,去拜柯太仆。敘禮送茶,也談一番寒溫。柯爺問裴爺?shù)溃骸澳晷钟袔孜涣罾闪顙芰恕!迸釥數(shù)溃骸耙粋€小兒,兩個小女。”旋問柯爺,幾位令郎令嬡?柯爺?shù)溃骸耙粋€小兒,一個小女。”裴爺?shù)溃骸澳阄揖阌泻笕耍衫^書香。但不知閨中掌珠拾于何人之手”柯爺?shù)溃骸笆掠卸〝?shù),何必為兒女情長。”裴爺笑道:“年兄言之極是。”說罷,起身告別。柯爺苦留便飯,裴爺?shù)溃骸敖袢者€有公件未完,容日再來領情罷。”下階出去。柯爺送出大門,見裴爺上轎去了,方轉身入內(nèi)。才到腰門口,只聽見中堂上一片喊叫之聲,倒把柯爺吃一大驚,連忙進去一看,原來柯爺?shù)拇蠓蛉烁适希暌寻氚伲灾液瘢旨嬉簧硎遣。ハ轮簧慌袑氈椋暌咽K帽然ɑń庹Z,比玉玉生香,女工有描龍刺鳳之能,文墨有二酉五車之富,待字擇婿,未曾出閣。侍女如媚、如鉤,隨身服侍,也有幾分姿色,終日相伴小姐,在閨房足不出戶。父母十分鐘愛,只有柯爺不喜女兒吟風弄月,以為古今佳人才子,多由于詩,私心挑逗,成人話柄,屢責女兒。無奈女兒酷好吟詩,雖屢被責辱,猶背后吟詠。柯爺一生多疑,每被覺察出來,大鬧幾場。因此,父女人和意不和。柯爺又因無子,用千金在蘇州買一艷妾。本是水戶出身,生得有七八分姿色。雖不能詩,也知認字,枕席上又善于奉承。柯爺被媒人哄誘上鉤,買了回來,取名秀林,收在房中。過了幾年,生了一子,柯爺分外歡喜。因子貴母,越發(fā)寵愛。秀林其子到了六歲,延師教讀,取名鳴玉。生來聰明,過目成誦。十歲上,四書五經(jīng)俱已了然。
柯爺愛子心重,且又愛妾,言聽計從。夫人見柯爺寵妾滅妻,又遭遢女兒,心中氣忿不過,與柯爺吵鬧幾回,秀林反幫著,出言不遜,氣得夫人病上加病。秀林以為得計,只望氣死夫人,他就可以扶正了。怎奈是水戶出身,每日在風流陣中,俱是棋逢敵手的少年,今見柯爺一年老勝一年,很不暢意,打點偷些野草閑花。柯爺家法甚嚴,三尺孩童不許入內(nèi)。內(nèi)里女眷,又不許出外。弄得秀林心猿意馬,被他拘住,很不耐煩,終日自嗟自嘆,只與夫人小姐尋事吵鬧,打雞罵狗,鬧的合宅不安。這日,有一雙紅睡鞋曬在窗前,因小姐的丫環(huán)如鉤,潑水濺濕睡鞋,又被秀林撞見,連皮切肉,打丫環(huán)罵主人,大鬧起來。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