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云:
紅絲原為婚姻設,
拈出男歡女悅。
若教擬作題紅葉,
誰不思嘔奇血。
賭嬌賽美無優劣,
方許柳牽花,
莫愁一縷筆還怯,
已打鴛鴦結。
——《桃園憶故人》
話說賀知府發帖,去請裴夫人并公子小姐,見許了都來,甚是歡喜,因又請下宋古玉合宅。到了正日,因治了內外盛筵。內里是裴夫人母女,朱舅母母女,并賀太人五人,是五桌。又取了四段白綾,將錦緞制成了四幅錦箋,以備題詩之用。外面是宋古玉與兩個學生,并自己四人,是四桌。打點停當,就著家人與丫鬟去邀。
裴夫人知道賀知府此酒,定有深意,不敢遲誤。先打發兒子裴松來了,也就同女兒隨后坐轎而來。到了廳上,賀夫人忙接了進去,與宋師母大家相見。相見過,坐定茶罷,賀知府也就進來相見。裴小姐便不回避,竟上前拜見年伯。拜畢,賀知府就對裴大人說道:“今日之設,雖也為一向疏冷表情,然久聞令愛詠雪多才,恨無因由,故不曾領教。今幸內侄女到此,亦似甚香奩中覓句,欲借此以聆閨閣芳香,聊作一時韻事,故敢斗膽。”
裴夫人未及答,裴小姐早朗朗答道:“兒女涂鴉,或亦關雎所不取,怎敢勞年伯大人如此鄭重。”
賀知府聽見裴小姐應答楚楚,滿心歡喜,遂不復言,竟走了出來,復與裴、宋兩個學生說道:“文章一道,因致身之本,似宜專心致志。然詩詞為六藝,亦不可廢。兩賢侄定精于此。”
裴松與宋采同答道:“何敢言精,不過盜竊對偶,少文固陋耳。”賀知府便不再問,因進酒內外坐了。
候內外飲到半酣之際,賀知府因停杯,向宋古玉說道:“男愿有室,女愿有家,所從來矣。然或執于父母之言,或惑于眼前之見,愿而不愿者有之。我觀裴宋兩侄,亭亭皎皎,不慚王謝。宋裴兩侄女,端莊窈窕,不愧英皇。意欲現身月老,手系紅絲,和合兩家之美。但恐兒女有情,不能明吐,以致愿而不愿,便于我之苦心熱腸大相戾矣。故今特拈一題于此,欲借重兩賢侄兩賢侄女,各賦七言律詩一首,一以觀才,一以明志。愿與不愿,便涇渭分明,和盤托出矣,庶無后日之悔。不知尊舅以為何如?”
宋古玉聽了,不勝大喜道:“老姊丈此舉,公可質之天日,私不拂乎兒女。良媒古稱月老,恐月老亦無此細心也。感激何能言盡。”
賀知府見宋古玉大贊其妙,遂取出兩幅白綾制的錦箋,一幅送與裴青史,一幅送與宋玉風。又叫家人各送上筆硯,就起身入內,將前言重說了一遍,與裴夫人宋舅母聽。大家皆歡喜,以為有理。賀知府遂取出那兩幅錦綾箋,叫侍女向小姐與侄女面前,各迭了一幅,又送上筆硯,因說道:“婚姻大事可否,明言不可草草。詩成幸即賜教。”說罷即退出,同宋古玉飲酒。
此時內外兩男二女,各展開錦箋,看見上面題的是《詠紅絲》,知為婚煙而發,遂各各構思,以明有才。真是:
思如泉涌筆龍飛,
玉屑紛紛四座霏。
奠認爭名非奪利,
詩成得意是于歸。
賀知府與宋古玉才飲不得數杯,兩行銀燭尚未點半寸,早見裴青史與宋玉風兩人題完了詩,一齊起身送錦綾箋,到賀知府席前矣。賀知府見了大喜,請他二人入座。尚未及展看,只見兩個丫鬟也送出兩幅錦綾箋詩來。
賀知府接了,大喜,因對宋古玉說道:“詩之妙處且慢論,只此高才捷足,已不相上下。真美匹也,可怏飲一觴,以賞之。”忙叫左右斟了兩巨觴,然后先取過裴青史的錦綾箋來看。只見《詠紅絲》題目三字,是原寫在上面的,后面題的詩卻是:
月下看來只一條,
如何系得住多嬌?
倘然不合還非線,
若織成時便是綃。
撮合兩頭應色喜,
牽扳千里自功遙。
既蒙一日才憐貌,
敢不終身瓊報瑤。
賀知府看完,歡喜不勝,遞與宋古玉看道:“老舅你看,字字紅絲,而言外且寓求婚之意,真佳作也。“一手遞與朱古玉,又一手取走宋玉風的來看。只見上寫的是:
一縷憑誰織短長,
老人月下認荒唐。
誰知寄跡胡麻飯,
不道遺蹤玉杵霜。
既已牽來留下榻,
焉知系不到東床?
雖然未見鮮纖影,
悄悄冥冥實主張。
賀知府看完,不禁鼓掌大笑道:“有蘇既不能無黃,而有元偏不能無白,真可謂天地間之美,必有對也。青史一作,已自擅揚,誰知玉風之作,更別自出奇,又且意外之情,令人感觸。”復遞與宋古玉。
宋古玉接了道:“細觀青史之作,紅絲之體,摹寫盡矣。紅絲之情,挑逗出矣,小兒如何復能下筆。如何老姊丈又作此言?”因放下裴青史的,接過宋采的來看。看了一遍,不覺喜笑盈腮道:“這實實虧他了。真不可解,大都賴姑夫激勵之功了。”
賀知府見宋古玉稱贊相同,滿心歡喜。因叫左右斟了四大觴,各送一觴以為慶賀。宋古玉吃著酒,因想了一想,復對賀知府說道:“兩子之詩,既已如此,卻教兩女之詩,將何為辭?”
賀知府道:“從來秋月不廢春燈,香奩之詠,又當別論,怎能一例而觀?”因取裴小姐的錦綾箋,展開一看,只見上寫的是:
桃夭灼灼是根芽,
一縷鮮絲百丈霞,
慕色牽來原有意,
憐才掛住又何差。
淡痕悄引疑朱網,
薄憐輕伴宛絳紗,
既系這頭金屋里,
那頭應系玉堂家。
賀知府看見風雅絕倫,暗暗歡喜,卻不則聲,且將宋蘿的錦綾箋一看。只見上寫的是:
機北梭南誰主盟?
賴他牽作錦前程。
分明共打同心結,
何事魚腸系足名。
鮮艷豈從蠶口出,
纏綿疑是藕心生。
若教才貌兩無負,
道是無情還有情。
賀如府看見二女之詩,別自幽情,愈出愈奇,喜得只是拍案。宋古玉忙來取看,賀如府卻不與他,因說道:“尊舅疑她無以為辭,誰知更有絕妙好詞。尊舅要看,須滿飲三觴。”
宋古玉道:“若果詞佳,莫說三觴,便十觴何礙。”因先吃了一觴。
賀知府忙將二箋遞與宋古玉道:“你先看了,便包你吃得有興。”宋古玉因接了,細細各看了一遍,因嘆說道:“怎么裴小姐一個小小閨娃,又無師無友,竟吐詞秀美如此,真是天生。小女強作解事,亦殊有可觀,由此看來,古之詠雪,又不足數矣。”說罷,又連飲了二觴。
裴松與宋采,聽了賀知府與宋古玉極贊二女詩美,便急急要看,因同走到賀知府席前來請看。賀知府因笑道:“此二詩關系非輕,二賢侄要看,再無白看之理,該飲三觴才好。恐量不及,只一巨觴吧。”二人不敢辭,忙飲干了。賀知府方將二女之詩,遞與他二人交換而看。二人看完,只喜得眉目皆有笑色,因齊說道:“細看二詩,香溫玉軟,體貼入微,真是天孫機杼。再回視小侄之作,只覺粗枝大葉,不堪分香奩之座。”
賀知府道:“夏風冬雪,秋月春花,各有其妙,怎么一概論得。但我為二賢侄覓此好逑,何以謝我?”
二人未及回言,宋古玉因笑說道:“瓊瑤之報,自應在后,今且送酒,以明感激。”二子聽了,忙備斟一巨觴,送到賀知府面前。
賀知府因心下快暢,便不推辭,竟歡歡喜喜吃完,因對宋古玉說道:“婚姻之議,我小弟前已向裴年嫂并尊舅說明了,俱蒙慨允,即該行聘定之禮。而小弟復為此會者,恐父母雖樂從,而兒女之情有所未盡。今觀四詩,已各見乎辭,似無疑矣。這月老只得要讓我做了,這紅絲只得任我系了。”因
搟宋蘿題紅絲的鋪箋付與裴松.又將裴小姻題紅絲的錦箋付與宋采遭:4此雖紅絲婚姻系定,然非玉堂金馬,不濰親趣。兩賢侄備宜努力。”裝松與茱采將錦箋受了,因各打一深躬道:“敢不努力,以遵臺教。”
賀知府因拿了裴松與宋來的兩晰錦箋9起身入內,來見裴夫人與宋景母說遒:“我婚姻之議,郎才女貌9雖已看得分明,今田之舉夕不過慎重其事,再一加察耳。準知玉磨愈浩,金煽愈堅,四作毫無低昂,直欲平分天下,誠一雙佳偶,只得要僭為月老而竟系紅絲矣。裴小姐紅絲佳麗,已付宋郎。宋凄姑紅絲住章,已付裴郎。二郎已踴躍不勝矣。今錯以宋玉風紅絲妙作,回答裴小妞;裴肓史紅絲雅什,回答耒蘿姑。不知可能入目,不妨明教。”
二女看了詩,也暗暗歡暮。因賀知府是年伯箔夫,不敢不答H固同應道:“美玉在前,蒹葭形秒矣,賈有何言。”贊知府聽了,大Bjg' *8t如此J回聘各各收執,一天好事定矣。當盡情歡飲,以明朱陳之好。”裴大人與宋舅母岍了,俱各大喜,又再三鮫謝。賀知府方出外廳來,與禾古玉并蓑、宋兩侄,歡然暢恢。正是:
郎情狂病女嬌癡,
誰喜誰嗔哪得知?
多謝老人心獨苦,
牽來引去賽紅絲。
大家歡飲多時,裴夫人方才領著小姐起身,拜辭而去。裴松見母親妹子去了,又見宋先生與宋玉風醉后不復到館,也就起身辭謝去了。
到了次日,裴夫人與裴松說道:“昨日蒙賀年伯如此高情,成就了你兩段婚姻,禮該就去拜謝一番。況宋先生如今不獨是先生,又是岳父了,師母又是岳母了,也該拜謝拜謝,然后請他到館。”
裴松道:“母親吩咐的是。”遂換了大衣,帶了家人,走到賀知府家來拜謝。
剛走到廳,不期宋古玉領者兒子宋采,也正在那里拜賀知府。裴松候他拜完,方才走至廳,在上面放了椅子,請賀知府臺坐。賀知府雖不肯坐,他卻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因說道:“不肖遺孤,蒙老年伯提攜,事事成全。其恩真天高地厚,雖捐頂踵,不足為報。”
拜罷,宋古玉父子就要與他相見。裴松不敢徑見,因說道:“婚姻之約,昨蒙岳父大人慨允。如今裴松不獨是門生,又是子婿了。玉風不獨是益友,又是尊舅了。須登堂一拜,以明感激。”
宋古玉聽了,大喜,遂引他到西邊自住的廳上來相見。
裴松到廳,方設椅在上,拜了四拜。拜畢,又說道:“岳母亦欲展拜,萬望使人引入。“
宋古玉道:“既要見,待我請她出來吧。”
裴松道:“子婿禮宜趨仕,怎敢反勞大人。”
宋古玉聽了,愈加歡喜,因叫宋采同他入去,裴松入內拜見過岳母,就與宋玉風也對拜了四拜,然后出來,就要請岳父同尊舅一同到館。
宋古玉說道:“青史到此,豈可空去。”
正打帳要留,忽賀知府走來說道:“我輩君子之交,豈可拘于俗套。若要留青史,小弟留之更便,青春可惜,速速到館為妙。”
宋古玉笑道:“姊丈之言,是則是矣,但青春之惜,獨惜之今日,得無為小弟解嘲而已乎。”
賀知府亦笑道:“為尊舅解嘲可笑猶之乎可也。若借尊舅為自解嘲,不更可笑乎?”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裴松又請,宋古玉方帶了兒子與裴松一徑而來。到了裴家廳上,因命裴松入內報知,就請母親出來拜謝。裴夫人聞知,就在后廳,叫侍女鋪下紅氈,復叫兒子請宋親家入去拜見。宋古玉帶著兒子入到后廳,先是宋古玉與裴夫人,各敘了結婚感激之意,分左右對拜了四拜。然后叫宋采請岳母上坐,也拜了四拜。拜畢,因在館中讀書,遂不留茶,竟同到書館中去了。正是:
昔日師生,
而今翁婿;
翁婿情親,
師生道契。
此時,宋古玉一個落難之人,今忽飽食暖衣,而高坐絳帳以讀書;所愁不能存活的小兒小女,一已為貴家之婿,一已為貴家之妻,其心未有不樂之理。心既樂,而教子教婿,自應竭力,故一師兩弟子,朝夕講究做文。做到數月之后,漸入漸深。不獨裴松、宋宋兩人,教得學問過人,文章滿腹。連自家的奇思妙想,竟信筆隨手,取諸左右而逢源矣。宋古玉坐在館中,十分得意。裴松與宋采讀書,讀得有昧,做文做得入時,未免也欣欣得意。
倏忽之間,度過了歲,到了第二年。這年正值秋試。到了二月間,正打帳要訪問山東科試的消息,忽李先民同王文度寄了一封書來,報他山東科考,新宗師已到久矣。現考兗州府,有牌四月按臨東昌。功名大事,乞早命駕,不可貪為人而自誤。宋古玉見了,不覺動心,因回家與賀知府商量。
賀知府道:“此無可商量。俗語說得好,‘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山東科考宗師既到,正尊舅飛脯之日也,宜速回去搶魁奪解,以酬宿志。”
宋古玉道:“小弟要去易易耳,家眷卻將奈何?”
賀知府道:“尊眷且請暫留于此,候尊舅高發,再送歸未晚也。”
宋古玉道:“賤眷暫留可也,小兒卻要帶去。倘僥幸得一領青衿,也可塞一時之責。”
賀知府道:“這個自然。”
宋古玉遂入內室,與皮氏說知。皮氏也十分慫恿,以為宜該帶兒子同去。宋古玉主意定了,方才到館,將山東有友寄信,約他回去鄉試,并自算帶兒子同去之事,細細與裴松說了一遍。因又說道:“山東科考宗師既到,則河南科考宗師諒亦只在早晚。以賢婿之才,搏一領青衿,自如拾芥。但學怕荒疏,我去之后,賢婿只宜照舊用功為妙。”
裴松道:“小婿自蒙岳父大人訓誨,并玉風切磋,自不忍遠離。但此舉乃岳父大人躍淵之日,焉敢強留。但不知別后,何時得趨左右?至于鼓勵,小婿自當努力。”
宋古玉道:“倘或僥幸,會期便不可定。若落孫山,則急急徑歸,相逢不遠。”
彼此說知,宋古玉父子遂不住在館中,歸家打點行李,擇日起行。到了臨行,先是裴夫人治酒送行,次日裴松奉餞,又是賀知府話別。一連吃了四五日酒,方才夫妻母子辭別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上攀丹桂,下步云梯。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