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務之治績 北洋海陸兵力 李鴻章辦理洋務失敗之由
“洋務”二字不成其為名詞也,名從主人,為李鴻章傳,則不得不以“洋務”二字,總括其中世廿余年之事業(yè)。
李鴻章所以為一世俗儒所唾罵者,以洋務。其所以為一世鄙夫所趨重者,亦以洋務。吾之所以重李、責李,而為李惜者,亦以洋務。謂李鴻章不知洋務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謂李鴻章真知洋務乎?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力,以為洋人之所務者,僅于如彼云云也。
光緒二十年五月。
以上所列李鴻章所辦洋務,略具于是矣。綜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曰軍事,如購船、購械造船、造械、筑炮臺,繕船塢等是也。二曰商務,如鐵路、招商局、織布局、電報局、開平煤礦、漠河金礦等是也。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游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為兵事起見,否則以供交涉翻譯之用者也。李鴻章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海陸軍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蓋彼以善戰(zhàn)立功名,而其所以成功實由與西軍雜處,親睹其器械之利,取而用之,故事定之后,深有見夫中國兵力,平內(nèi)亂有余,御外侮不足。故兢兢焉以此為重,其眼光不可謂不加尋常人一等,而心力之瘁于此者,亦至矣。
營口
合計四十九營二萬五千人之間
李鴻章注全副精神以經(jīng)營此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覆奏,有“臣練軍簡器,十余年于茲,徒以經(jīng)費大絀,不能盡行其志,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見矣。何圖一旦中日戰(zhàn)開,艨艟樓艦,或創(chuàng)或夷,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zhàn)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余敗鱗殘甲,再經(jīng)聯(lián)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于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yǎng)、所布畫,煙消云散,殆如昨夢。及于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復,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于九原也。
至其所以失敗之故,由于群議之掣肘者半,由于鴻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當者半,由于見識不明者亦半。彼其當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將故吏,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zhuǎn)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不暇問其才之可用與否,以故臨事僨機,貽誤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練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籌餉,而不知有餉之本原,故支支節(jié)節(jié),終無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節(jié)更詳論之。
李鴻章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睹者,無他,“官督商辦”一語累之而已。中國人最長于商,若天授焉,但使國家為之制定商法,廣通道路,保護利權(quán),自能使地無棄財,人無棄力,國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舉一商務,輒為之奏請焉,為之派大臣督辦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匠斫者,固未有不傷其手矣。況乃奸吏舞文,視為利藪,憑挾狐威,把持局務,其已入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來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國商務之不興,雖謂李鴻章“官督商辦主義”為之厲階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斷之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之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之關系,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quán)限,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于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yōu)于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此近日舉國談時務者,所異口同聲,而李鴻章實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輩也。是所謂:無鹽效西子之顰,邯鄲學武陵之步,其適形其丑,終無所得也固宜。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于尋常人者矣,嘗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復議制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云:
臣竊維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于中士,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制于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驅(qū)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學,而昧于數(shù)千年來一大變局;狃于目前茍安,而遂忘前一二十年之何以創(chuàng)巨而痛深,后千百年之何以安內(nèi)而制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yǎng)兵設防、練習槍炮、制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與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云:
茲總理衙門陳請六條,目前當務之急,與日后久遠之圖,業(yè)經(jīng)綜括無遺,洵為救時要策。所未易猝辦者:人才之難得、經(jīng)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遁是不改,雖日事設防,猶畫餅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gòu)煽,實惟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又為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制之,譬如醫(yī)者療疾,不問何癥,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庚申以后,夷勢內(nèi)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fā)憤慷慨,爭言驅(qū)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御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jù)。臣于洋務涉歷頗久,聞見較廣,于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huán)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于成法,牽于眾議,雖欲振奮而末由。《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鄙w不變通,則戰(zhàn)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云:
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濟,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以中國之大,而無自強自立之時,非惟可憂,抑亦可恥!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固知今日為三千年來一大變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茍安;固嘗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內(nèi)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可以醫(yī)新癥;固知非變法維新,則戰(zhàn)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習不除,則事無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國之大,而永無自強自立之時。其言沉痛,吾至今讀之,則淚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鴻章之忠純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權(quán),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則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國民;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nèi)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民政。日責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己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fā)自下,而非發(fā)自上。而求其此機之何以能發(fā),則必有一二先覺。有大力者,從而導其轅而鼓其鋒,風氣既成,然后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濟者也。李鴻章而不知此,不憂此,則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憂之,以彼之地位,彼之聲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輿論,以呼起全國。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學無術;故曰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雖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時而異,吾輩生于今日,而以此大業(yè)責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謂“局外之訾議,不知局中之艱難”,言下蓋有余痛焉。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李固咎無可辭,然試問今日四萬萬人中,有可以造世界之資格者幾何人哉?吾雖責李,而必不能為所謂拘謹之儒,取巧之士,囿于章句,狃于目前者,稍寬其罪,而又決不許彼輩之隨我而容喙也。要而論之,李鴻章不失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舉國之大,而無所謂無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后。故一躍而不能起也,吾于李侯之遇,有余悲焉耳。
自此章以后,李鴻章得意之歷史終,而失意之歷史方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