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越是實話,
才越傷人。
準備工作進行了兩周,很快就到了出差的日子。
卓晨公司上下對于鐘情跟隨黎邵晨兩人一起南下出差,并沒有感到多少意外,臨行前大家還在黎邵晨本人的帶領下到附近自助火鍋店大吃一頓,為兩人送行。用人事部小米的話說:“咱們黎總,出了名的愛玩。每個月不出次差,順便旅個游,渾身都得不自在。”
鐘情當時聽得直樂,后來想想,或許正是黎邵晨這樣外嚴內(nèi)松的管理方式,才使得卓晨成為以高效、高質(zhì)、高福利著稱的業(yè)內(nèi)典范。
外界都認為黎邵晨是個不好對付的老狐貍,公共場合從沒人敢小看他看似泛泛而談的言論;公司內(nèi)部的人對他無不交口稱贊,雖然上上下下都喜歡拿他打趣,但又都對他的每句話毫無異議地執(zhí)行到底。能做到這般八面玲瓏,又不失威嚴,黎邵晨確實是一號不簡單的人物。
如今這位不簡單的人物正坐在機場二樓的茶室,興沖沖地端著兩杯茶走過來:“鐘情,你動作挺快啊!”
鐘情見他情緒高昂,如同一個迫不及待去春游的孩子,不禁也笑了:“剛剛黎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正好剛下出租。”
從出租車走到機場二樓,換作誰也費不了多少工夫。
黎邵晨把一杯茶推過去,眼眸微微瞇起,笑得一臉燦爛:“嘗嘗看。”
要說黎邵晨這個人的長相,如若他肯冷下臉皮沉淀氣質(zhì),頗有幾分武俠小說中描述“眉若刀裁,目若寒星”的冷魅超然。可惜這人從來繃不住,面對相熟的同伴,更是喜歡笑臉迎人。這樣一笑,帥依舊是帥,距離感就沒了。連鐘情這樣多日心情欠佳的,見到自家老板笑得這么討喜,都忍不住也露出一個笑臉。
鐘情見小小一盞玻璃碗里,碧綠的葉片青翠欲滴,茶湯清澈瑩然,看著就喜人,便掀開碗蓋,小小輕啜一口。
平城的冬季寒冷干燥,鐘情一路走來,只覺得臉皮僵硬,唇舌干燥,含了一口鮮醇的綠茶入口,便覺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端起茶碗仔細觀看:“這是什么茶?味道真不錯。”
黎邵晨獻寶一樣,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小小一只茶葉罐:“蒙頂甘露。昨天回家從老爺子那兒順來的!”
鐘情對于黎邵晨的家庭有所耳聞,不禁失笑:“這茶肯定很貴。”
黎邵晨搔了搔頭,有點不好意思:“還成吧。是老頭兒從前一個學生送的。”
他沒好意思提頭天晚上回家,從老頭那兒偷茶的時候,被家里幾位長輩連番打趣。
先是一貫嚴肅的黎父開口問:“你不是從來都喝咖啡嗎?什么時候?qū)Σ韪信d趣了?”
黎邵晨也會做人,早就把從鐘情那兒順來的茶葉分出一小罐,給老爺子遞了過去:“爸,您嘗嘗這個。”
黎父一輩子就兩個業(yè)余愛好,品茶、下棋,黎家上下無人不知。家里逢年過節(jié),也收到許多旁人送來的各種茶葉,可從自己兒子手里接過茶罐,這么些年還真是頭一回。
黎父接過茶罐,打開來捻了兩片放在指尖搓了搓,又聞聞,臉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倒是把茶罐往旁邊站著的保姆一遞:“去泡一杯來。”
黎母在旁邊看得詫異,但也高興:“邵晨,從哪兒淘換來的茶葉?給你爸爸送也不多拿點兒,就這么一小罐……”
黎父哼了一聲:“送?他這分明是換!”
黎邵晨從老頭書房里拿茶葉的時候,只有黎父一個人看得清楚,這么一說,其余人才知道,家里這位一向不愁吃穿的大少爺,居然破天荒地從老爺子那兒順了東西走!而且還是黎邵晨本人向來不感興趣的茶葉。
黎母敏感地嗅出這里面有點別的意味:“邵晨,你從家里拿茶葉,是要送給誰喝?”
這點事也是明擺著的,如果送外人,犯不著從家里拿小罐盛,直接從外面商場茶店買禮盒送過去就是了。這樣看似尋常、實則親密的舉動,大概只有朋友之間,才會如此。而黎邵晨從前的那些朋友,家里父母都是認識或者聽說過的。
家里幾位長輩一時間都頗感興趣地望向他,黎邵晨頓時覺得壓力山大,撓了撓頭頂,咳嗽一聲道:“那個……也不是送誰。就跟一個朋友,我們倆分著嘗嘗。”
黎父鮮見地露出一點笑意,指了指桌上的茶罐說:“這茶葉,也是你那個朋友送的吧?”
黎邵晨自小家教森嚴,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這小子屬于典型的“外圓內(nèi)方”,對待外人圓滑若水,對待親人朋友卻直來直往,是個耿直的脾性。
被老爹這么一問,黎邵晨也沒隱瞞,索性直說:“啊,就我們公司,新招來的一個技術總監(jiān)。她挺喜歡喝茶的,那天我看她泡茶,我也就來了一杯,喝著還不錯。”
黎父唇邊流露出淡淡笑意:“她家是蘇杭一帶的。”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黎邵晨這個在外一手遮天的,在黎父面前都有點坐不住了:“啊,是。爸你怎么知道的?”
黎父和黎母交換了一個眼神,語氣平淡:“年輕時候,在那邊老鄉(xiāng)的家里小住過。那邊鄉(xiāng)下自家炒的茶,就是這個味,有點像水西翠柏,但比翠柏更青嫩。”說到這兒,他掃了黎邵晨一眼,別有深意:“這個茶,基本走出吳郡就喝不到了。”
旁邊還坐著黎邵晨的叔伯和嬸嬸,幾個大人眼神一交換,再落在黎邵晨身上的時候,就有了那么點兒不一般的意味。
黎邵晨簡直如坐針氈,笑聲都發(fā)干:“哈哈,還挺巧的。那什么,爸,這茶你要是喜歡,明天我出差正好去那邊,再給你帶點過來。”
說完黎大少捏著小茶葉罐頭也不回地溜了。
到了一定年紀,家里的長輩無論男女,在某個話題上都顯得特別有默契,也特別可怕。
黎邵晨一邊喝著茶,回想起前一晚在家中“因為一罐茶葉引發(fā)的慘案”,頓時覺得無比慘痛,一手遮著額頭,正經(jīng)的蒙頂甘露都喝不出香了。
鐘情見自家老板表情不對,便問:“黎總,你怎么了?”
黎邵晨抬起頭,看了眼表,發(fā)覺時間還早,便又搖搖頭垂下眼皮:“沒事。”
鐘情見他剛才還高高興興的,這會兒整個人都蔫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便又問:“是頭疼嗎?昨晚沒休息好?”
黎邵晨嘬著牙花子抬起頭,一臉郁悶:“沒。就是想起家里人老催著結(jié)婚,比較煩。”
鐘情聞言“噗嗤”一聲就笑了。
黎邵晨見她是真被逗笑了,也跟著樂了,一邊樂還問:“你笑什么?”
鐘情直擺手:“沒。我就是覺得……”
黎邵晨不肯罷休,直追著問:“覺得什么?”
鐘情悠悠笑著道:“我覺得黎總不像會缺女朋友的人。”
“嘿!”黎邵晨一聽這話,頓時不干了,挺直身板一臉嚴肅望著她,“這話說的,我怎么就不缺女朋友了!”
鐘情也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就說:“我聽他們說,黎總女人緣很好。許多女孩都喜歡你,所以……”
黎邵晨擺擺手,再度恢復了之前憂郁的小表情:“女人緣好有什么用,沒一個靠譜的。”
在旁人眼里,黎邵晨這樣帥氣多金又能干的年輕總裁,只有女人成堆沖上去把他淹沒的份兒,誰能想得到他也會一臉憂郁地“恨娶”啊!
鐘情看得嘆為觀止,忍不住代表廣大未婚女性提出疑問:“那你覺得什么樣的是靠譜的?”
黎邵晨垂著眼皮,大概是真為這事犯愁不是一天兩天了,一口接一口喝光整杯茶,都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直到上了飛機,兩人并肩坐下來,黎邵晨才不咸不淡說了句:“真心喜歡我這個人的,而不是看上我的錢,或者其他那些附加的東西。這樣的女人現(xiàn)在沒幾個。”
鐘情聽得一愣,咂摸片刻,忍不住笑了。
認真算起來,她認識黎邵晨也有不短時間,但兩人真正走近,卻是最近這一個來月的事。兩個人曾經(jīng)是職場上針鋒相對的敵手,如今卻是合作無間的同事,她曾經(jīng)也想過要定義黎邵晨這個人,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匯。
對自己曾經(jīng)的敵人不計前嫌,在對方落難之際伸出援手,對所有同事一視同仁,卻對自己未來的妻子有著意料之外的“苛刻”標準……黎邵晨,是個外表圓滑世故,卻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想到這兒,鐘情不禁微微笑了,在這樣的人手下打工,想必只要自己好好努力,接下來的日子要比從前在星瀾更精彩,也更自在。
飛機抵達臨安,兩人行李不多,提著便走。兩個人各自打開手機,黎邵晨盯著手機屏幕,不知是看到什么,突然停住腳步。
鐘情走出幾步,發(fā)現(xiàn)后面沒人跟來,見到黎邵晨摸著下巴,不知在想什么,便問:“黎總,咱們先打車去車站吧。去那邊只有大巴。”
黎邵晨抬起頭,露出一抹有些玩味的笑:“不了,行程有變。咱們先在臨安走一走。”
鐘情有些摸不著頭腦:“在臨安?”
黎邵晨笑容沉沉,頗有些高深莫測的味道:“上次你不是也說,蘇杭一帶處處盛產(chǎn)絲綢。咱們先在臨安逛一逛。”
鐘情總覺得那笑容里有陰謀的味道,可人家領導不說,自己也不好緊追著問,便點點頭,跟在旁邊一道走。
兩個人上了車,黎邵晨掃了眼手機屏幕,跟司機師傅報了個地名,便說:“時間還早,咱們先去酒店,歇一歇。”
鐘情一路稀里糊涂,跟著黎邵晨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車子停在一家酒店外。歐式建筑風格,潔白大理石柱,一路走進去,越往里走越覺裝潢華美,客人只有零星三兩個,倒是身穿黑色制服的服務員一溜溜站得整齊。
鐘情有些局促地站在大廳里,抬頭望了望墻壁上的彩色浮雕,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材質(zhì),只覺得那浮雕光澤流動,瑰麗異常,一直仰著頭看,脖子都仰得酸了,卻還沒看到頂端。
黎邵晨拉著她找了張閑置的沙發(fā)坐下來,很快便有服務生送上兩杯礦泉水,一邊將房卡放在桌上:“黎先生,小姐,這是房門鑰匙,請收好。”
鐘情喝了口礦泉水,望著往來的人群,真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黎總,咱們出差……用不著這么鋪張吧?”
黎邵晨看著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樣子就樂了:“又不是花你的錢,看你那心疼的小樣兒。”
鐘情看了看左右,小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咱們沒必要住這么貴的酒店,三星酒店就蠻好的。”她還沒說從前在星瀾出差,自己住的都是一兩百塊一宿的快捷酒店,連一顆星都沒有。
黎邵晨眨了眨眼睛,笑得別提多狡猾了:“你放心,來這個地方物有所值……”
鐘情一頭霧水,但她敏銳地感覺到,黎邵晨會選擇入住這家酒店,應該不單單是為了擺譜享受。這么一想,她索性也就安心下來,踏踏實實坐在沙發(fā)上享受著暖風喝水。
就這樣坐了大概半小時,黎邵晨突然站起來,語調(diào)輕快地說了句:“走了。”
鐘情連忙拎著包跟上。兩人大件行李都已經(jīng)交給服務生送至客房,鐘情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到了酒店不進自己房間休息,卻非要坐在大廳喝水。此時聽到黎邵晨一聲召喚,匆忙站起身的同時,突然福至心靈:黎邵晨這是在等人!
兩個人站起身來,一前一后往外走,鐘情遙遙看到遠處走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卻聽到黎邵晨低聲說:“別盯著看,跟著我走。”
望著黎邵晨朝自己遞過來的手臂,鐘情微微猶豫,俏麗的發(fā)絲順著她低頭的動作乖巧貼伏在臉頰。抬起頭,正看見黎邵晨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鐘情一咬牙,便將手遞了過去。
兩人均穿著深色大衣,鐘情腳踩一雙五公分高靴,一眼望過去,男的英俊挺拔,女的高挑優(yōu)雅,兩人相攜而行,頗是一幅養(yǎng)眼的畫面。
遠遠地,有人朝著他們兩人的方向看過來,先是一愣,隨即快步走過來,主動朝黎邵晨伸出手:“黎總,這么巧。”
鐘情挽著黎邵晨的手臂,別扭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待看清楚來人,瞬間覺得手不酸了,腿不僵了,整個人都自在了。
劉靖宇,也就是從前大家口中的大老劉,星瀾的技術總監(jiān),此時正朝著兩人露出恰到好處的笑臉。
黎邵晨跟他握了握手,臉上露出淡淡驚訝:“劉經(jīng)理,是挺巧的。”
鐘情站在一邊看著,心里默默給黎邵晨腦袋扣上一個“影帝”的皇冠。
說話間,大老劉已經(jīng)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那副原本只是客套的笑意里不知怎么的,仿佛含了點別的味道:“小鐘,聽說你離開星瀾,就去了卓晨,沒想到這么快就跟著黎總一塊出差了!前途無量啊!”
鐘情只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你太客氣了。”
她自問做不來那么虛偽,對著自己不喜歡的人還笑臉相迎。原本在公司也稱不上多好的同事,如今站在敵對的位置上,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語氣了。
大老劉還要再說些什么,就聽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劉經(jīng)理,房間沒問題了吧?”
幾次針鋒相對,鐘情對這個聲音不能更熟悉了。不久前聽李茶說,石星準備親自負責麗芙卡的單子,原來是選擇帶了劉靖宇一同前來。
劉靖宇朝著兩人微笑地道了句:“失陪。”接著便小跑地奔向前臺。他也是年逾四十的人了,啤酒肚,小短腿,跑起來如同一只吹得有些蔫的球。饒是如此,跑到石星跟前,還能聽到他殷勤的聲音:“大小姐,房間換好了。這次肯定沒問題了。”
鐘情小聲問:“你來這兒,就是為了跟她打個照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