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山水

游黃溪記

（自《游黃溪》至《小石城山》，為記凡九，皆記永州山水之勝。年月或記或不記，皆次第而作耳。）

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漢書·西南夷傳》：南夷君以十?dāng)?shù)，夜郎最雙。此下凡用滇最大，邛都最大，徙莋都冉駹最大，公文勢本此。邵太史曰：子厚此記。）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於浯溪，（○浯，音吾。水名浯溪，在湘水南，北匯于湘。元結(jié)之曰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於瀧泉，（○瀧，音雙，水名。瀧朱，奔湍也。一作“南至于龍東門”。）東至于黃溪東屯，（徒門切，一無“黃溪”二字。）其間樂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黃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百，一作里。）至黃神祠。（一無神祠二字。）祠之上兩山墻立。如丹碧之葉駢植。（一無如字。）與山升降。其缺者為崖峭巖窟。水之中皆小石。（一無小字。）平布黃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論語。深則厲。淺則揭。注：以衣涉水為厲。揭，揭衣也。○揭，丘列切。）至初潭，最奇麗，殆不可狀。其略若剖大甕，側(cè)立千盡，溪水積焉。（“積”，一作“即”。）黛蓄膏渟，（黛，畫眉也。渟，水止也。）來若白虹，（“來”，一作“采”。）沈沈無聲，（沈沈，一作“沈之”。）有魚數(shù)百尾，方來會石下。（楚、越之人，數(shù)魚以尾，不以頭也。）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領(lǐng)龂龁。（頦，頤下也，龂，齒根肉也。○頦，胡來、古海二爭。領(lǐng)，戶感切，又音含。龂，魚斤切。龁，音諤。）其下大石雜列，（“雜”，一作“離”。）可坐飲食。有鳥赤首烏翼，大如鵠，方東向立。自是又南數(shù)里，地皆一狀，樹益狀，石益瘦，水鳴皆鏘然。（○鏘，七羊切。）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緩，有土田。始黃神為人時(shí)，居其地。傳者曰：“黃神王姓，莽之世也。（《漢書》：王莽自謂黃、虞之后，姚、媯、東、田、王氏凡五姓者，皆黃、虞苗裔，其令天下尚此五姓，名藉于秩宗，以為宗室。黃神王姓，蓋取諸此。）莽既死，神更號黃氏，逃來，擇其深峭者氵朁焉。”始莽嘗曰，“余黃虞之后也”，故號其女曰“黃皇室主”。（莽號其女定安公太后為黃皇室主，絕之於漢。）黃與王聲相邇，而又有本，其所以傳言者益驗(yàn)。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為有道，死乃俎豆之，（《莊子》：畏壘之民，欲俎豆予賢人之間。俎豆，謂禮之為主。）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陰溪水上。無和八年五朋十六日，既歸為記，以啟后之媽游者。

始得西山宴游記

自余為僯人，（僯，音戮。）居是州，恒惴慄。其雓也，（○“雓”，與“隙”同。）則施施而行，（○施如字，行貌，又音怡。）漫漫而游。（○漫，莫半切。）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豨，幽泉怪石，無還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一本無“以臥”二字。）臥而夢。（一無“臥而夢”三字。）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tài)者，（“態(tài)”，一作“勝”。）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朋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法華，寺名。）望西山，始指異之。（“指”，一作“抵”。）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染”，一作“冉”。）斫榛莽，焚茅茷。（符廢切。草葉多也。）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游。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岈，山深之狀。洼，水也，汙也。○岈，火加切。洼，烏瓜切。）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外”，一作“水”。）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方言》：冢，或謂之培。關(guān)而東，小冢謂之塿。○培，薄口切。塿，力口切。）悠悠科與顥氣俱，（○顥，音浩。）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冥”，一作“俱”，又作“與物不異”。）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於是首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無和四年也。

鈷鉧潭記（鈷，音古。鉧字，諸韻皆無從“母”者。《唐韻》作“钅莽”。下注云：鈷钅莽，也。“鉧”，疑是“钅莽”，莫浦、莫朗二切。并注云鈷，钅莽也。鈷钅莽乃鼎具。據(jù)《小丘記》云：得西山后八日，又得鈷鉧潭，則此記在前記后作，亦元和四年文云，下二記當(dāng)繼此也。）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勢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沫，音末。水沫也。）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馀，有樹環(huán)焉，有泉懸焉。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亟，丘異切。）一旦款門來告曰：（款，叩也。）“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mào)財(cái)以緩禍。”（○貿(mào)，音茂，交易也。）予樂而如其言。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一無“者”字，一無“而”字。）有聲氵眾然。（氵眾，在公切，水會也。）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回。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

鈷鉧潭西小丘記（注見前記。）

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dāng)湍而浚者（“而”，一作“之”。）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fù)土而出，爭為奇狀才，（“狀”，一作“壯”。）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嵚金，山險(xiǎn)貌。○嵚，音欽。與同。累，力追切。）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jià)，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已時(shí)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鏟，音產(chǎn)。諸韻玉篇皆無此字，義當(dāng)作刬，平也。）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頭。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支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一本，獸下有“魚鱉”字。）舉熙熙然回巧獻(xiàn)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瀠瀠之聲與耳謀，（瀠瀠，水回也。）悠然而虛者與神謀，（一作“悠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淵、鎬、鄠、杜，（○鄠，音戶。）則貴游之士（一無“之士”二字。）爭賣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無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dú)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是”，一作“晨”。）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篁，竹田也，一曰竹石。）聞水聲，（“聞”，一作“間”，絕句。）如鳴珮環(huán)，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坻、嶼，皆小洲也。）為嵁為巖。（○嵁，五男、苦男切。）青樹翠蔓，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一云“披拂潭中，俯禮游魚，類若乘空”。）日光下澈，（音徹。）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俶，昌六切。）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斗，謂北斗。《史記》：枉夫，類流星，蛇行而蒼黑。）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遂。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同游者吳武陵、龔古，（“龔”，一作“襲”。）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崔簡之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