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

晉問（公晉人，實以堯之故都為重，故設武陵之問，而悉以晉之名物對。一曰晉之山河，表里而險固；二曰晉之金鐵，甲堅而刃利；三曰晉之名馬，其強可恃；四曰晉之北山，其材可取；五曰晉之河魚，可為偉觀；六曰晉之鹽寶，可以利民；七又先言文公霸業之盛，而后以堯之遺風終焉，其為文可謂工矣。晁無咎嘗取此文附續《楚詞》，其系有曰：枚乘《七發》，蓋以微諷吳王濞毋反；《晉問》亦七，蓋效《七發》以諷時君薄事役而隆道實云。）

吳子問于柳先生曰：（吳子，武陵。）“先生晉人也，（公河東人。）晉之故宜知之。”（“故”下，一有“封”字。）曰：“然。”“然則吾愿聞之，可乎？”曰：“可。晉之故封，太行掎之，（太行，在澤州晉城縣。一云在懷州修武縣西北。則此山當在二州之界也。《漢·地理志》：太行山在河內山陽縣西北。掎，謂掎角也。掎，舉綺切。）首陽起之，（首陽山，在河東蒲阪縣，華山之北，河曲之中。）黃河迤之，（黃河之源，出自昆侖，循雍州北徼達華陰，至于德州而入于海。晉地蓋當河之曲也。迤，邪行也。迤，移爾切。）大陸靡之。（《書》：大陸既作。《漢·地理志》：在鉅鹿北，澤名也。按《通典》：在趙州昭慶縣，即隋大陸縣，地有大陸澤。又云：深州有陸澤縣，大陸亦在此。則此澤當在二州之界也。靡，曼也。）或巍而高，或呀而淵。（呀，虛加切，張口也。）景霍、汾、澮，（《晉語》：景霍以為城，汾、河、涑、澮以為淵。注云；景，大也。景霍，謂霍太山，在河東彘縣。汾、河、涑、澮，四水名。）以經其壖。（如緣切。城下田也。）若化若遷，鉤嬰蟬聯，然后融為平川，而侯之都居，（晉侯之國。）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壯，則騰突撐拒。（撐，袤柱也。拒，捍也。撐，抽庚切。拒，音巨。）聱岈郁怒，（聱，語不入也。峪岈，山深貌。聱，五交切。岈，許加切。一本有“焉”字。）若熊羆之咆、（熊，音雄。羆，音碑。咆，音庖，嗥也。）虎豹之嗥，（音豪。）終古而不去；攫秦搏齊，（攫，厥縛切，持也。）當者失據，燕狄惴怯，若卵就壓，（若泰山之壓累卵。“就”，一作“磚”。）振振業業，覷關蹀戶，（覷，伺視也。蹀，蹈也。覷，七慮切。蹀，達協切。）惕若仆妾。其按衍則平盈旋緣，紆徐夷延，若飛之翔舞，（，余專切，與“鳶”同。）洄水之容與；（洄，音回，逆流而上。）以稼則碩，以植則茂，以牧則蕃，以畜則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則瀎源昆侖，入于天淵，（黃河，見上注。）出乎無門，行乎無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匈奴單于，在晉西北。）沖奔太華，（太華，即華岳也。在晉之西。）運肘東指；混潰后土，（混，音渾。潰，胡對切，散也。）濆濁糜沸，（濆，音汾。又房吻切，涌也。）黿鼉詭怪，（黿，似鱉而大。鼉，水蟲，力至猛，能攻陷河岸。黿，音元。鼉，徒河切。）于于汨汨，騰倒越，（，音佚，馬足疾貌。）委泊涯涘，（涘，水涯。）呀呷喝納，（呀，張口也。呷，吸呷也。喝，大歠也。呀，虛加切。呷，呼甲切。喝，呼合切。）摧雜失墜。其所蕩激，則連山參差，廣野壞裂，轟雷努風，（轟，呼宏切。）撼干；（撼，戶感切，搖也。字，諸韻無之。一本作“頷”。釋云：頤下也，音憾。，音戛。）崩石之所轉躍，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漰，水激有聲。泙，亦水鳴聲。漰，披朋切。泙，白明切。與“并”通。踏，音沓。）彌數千里，若萬夫之斬伐。而其軸轤之所負，（轤，船前刺棹處。軸，船后施柁處。又漢律名：船方長為軸轤。二字皆當從舟，音逐盧。）檋檣之所御，（檋，傳江切。檣，音墻，船桅也。）鱗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瞬，音舜，搖目也。）榛榛氵云氵云，（榛，音蓁。一本作“溱”，音同。氵云，音云。）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吳子曰：“先生之言豐厚險固，誠晉之美矣。然晉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僖二十六年《左傳》：子犯曰：“若其不捷，表裹山河，必無害也。”）備敗而已，非以為榮觀顯大也。吳起所謂“在德不在險”，（《史記》：，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謂吳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起曰：“在德不在險。”）此晉人之藉也。（藉，或作“籍”，云籍記也。）愿聞其他。”

先生曰：“太鹵之金，（太鹵，太原晉陽縣。鹵，音魯。）棠豨之工，（棠豨，屬蔡州。《史記》：蘇秦說韓宣惠王曰：“韓卒之劍戟，皆出于冥山棠豨。”徐廣曰：汝南吳房有棠豨亭。）火化水淬，（取內切，滅火也。）器備以充。為棘（棘，即戟也。）為矛，（前矛也。建于兵車，長二丈。）為鎩（音殺，長矛曰鎩。）為鉤，為鏑（箭鏃。）為鏃，（晏本少一字，宣獻本無“為鏃為”三字。）為鎍，（音侯，矢金鏃，翦羽曰鎍。）出太白，（太白，星名。注：《西漢志》：太白，兵象也。）征蓐收，（昭二十九年《左傳》：少昊氏之子曰該，為蓐收。西方之神。）召招搖，（招遙，北斗七星也。《春秋運斗樞》云：北斗七星，第一天樞，第二璇，第三機，第四權，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搖光。搖光，即招搖也。《晉志》：招搖主胡兵。）伏蚩尤，（漢武帝建元六年，蚩尤之旗見，其長亙天。蚩尤，彗星。《隋志》：旋星散為蚩尤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肅肅褷褷。（山宜切。一本作祁祁。）合眾靈而成之。博者狹者，曲者直者，岐者勁者，長者短者，攢之如星，奮之如霆，運之如縈。浩浩弈弈，淋淋滌滌，（淋，以水沃也。滌，灑也。淋，音林。滌，音迪。）熒熒的的，（熒，音螢。）若雪山冰谷之積。觀者膽掉，（徒吊切。）目出寒液。（液，淚也。）當空發耀，英精互繞，晃蕩洞射，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云破霄。（鑠，式灼切。）跕墜飛鳥。（《漢書》：飛鳶跕跕墮水中。《釋文》：跕跕，墮落也。跕，都牒切，又它協切。）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膠角百選，犀兕七屬。（《周禮》：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角也者，以為疾也。膠也者，以為和也。函人為甲，犀甲七屬，兕甲六屬。屬音注。）乃使跟超掖夾之倫，（跟，音根，足踵。夾，音挾。）服而持之，南瞰諸華，（瞰，苦濫切。遠視也。）北詟群夷，（詟，質涉切。失氣言也。）技擊節制，（《荀子》：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聞于天下，是為善師。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左傳》：鄭伯肉袒牽羊以逆。）進不敢降，退不敢竄。若是何如？”

吳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則吉，由暴則兇，是又不可為美觀也。先軫曰：‘師直為壯，曲為老。’（僖二十八年《左傳》：子犯曰：“師直為壯，曲為老。”此云先軫言，恐誤。）況徒以堅甲利刃之為上哉！”

先生曰：“晉國多馬，屈焉是產。（僖二年《左傳》：晉荀息請以屈產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杜預注：屈，晉地名，生良馬。）土寒氣勁，崖坼谷裂，草木短縮，鳥獸墜匿，而馬蕃焉。師師兟兟，（音詵，進也。）溶溶紜紜，轠轠轔轔，（上音雷，下音鄰。）或赤或黃，或玄或蒼，或醇或駹，（莫江切，雜也。）黭然而陰，（黭，音掩，黑色也。）炳然而陽，若旌旃旗幟之煌煌。（幟，音熾。）乍進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躓，（音致。）若江、漢之水，疾風驅濤，擊山蕩壑，（蕩，音蕩，又它浪切。）云沸而不止。群飲源槁，（源槁，水竭。）回食野赭，（音者，赤色。）浴川蹙浪，噴震播灑，（噴，普問切。灑，音灑。）潰潰焉，若海神駕雪而來下。觀其四散惝恥，（惝恥，狂貌，上齒兩切。本作“敞”，下許往切。）開合萬狀，喜者鵲厲，怒者人搏，決然坌躍，（坌，蒲悶切。）千里相角，風騣霧魆，（騣，祖紅切。魆，音獵。）劚山抉壑，（劚，音燭，斫也。）耳搖層云，腹捎眾木，寂寥遠游，不夕而復。攫地跳梁，堅骨蘭筋，交頸互嚙，（倪結切。）斗目相馴，聚溲更噓，昂首張龂。其小者則連牽繳繞，（上古了切。下爾沼切。）仰乳俯龁，（下沒切，嚙也。）蟻雜螽集，（螽，音終，蝗也。）啾啾潗潗。（《上林賦》：潗湁鼎沸。注：謂水激也。啾，即由切。潗，七立切。）旅走叢立。其材之可者，收斂攻教，掉手飛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羈。牽以荀息，（見僖二年《谷梁傳》。）御以王良，（哀二年《左傳》：郵良曰：“我兩靷將絕，吾能止之，我御之上也。”）超以范鞅，（襄二十三年《左傳》：范鞅逆魏舒，請驂乘，持帶，遂超乘。）軒以欒鎝。（成十六年《左傳》：步毅御晉厲公，欒鎝為右，掀公以出于淖。已上四子，皆晉之臣。欒，音鸞。鎝，音針。）以佃以戎，獸獲敵摧。若是何如？”

吳子曰：“‘恃險與馬’者，子不聞乎？故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是不一姓’。（昭四年《左傳》：司馬侯曰：“恃險與馬而虞鄰國之難，是三殆也。九州之險，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馬之所生，無興國焉。恃險與馬不可以為固也。”冀北，即冀州之北。）請置此而新其說。”

先生曰：“晉之北山有異材，梓匠工師之為宮室求大木者，天下皆歸焉。仲冬既至，（《周禮》：仲冬斬陽木。）寒氣凝成，外凋內貞，沈液不行。（《左傳》：猶拾沈也。《說文》：沈，汁也。液，津液也。沈，音審。液，音亦。）乃堅乃良。萬工舉斧以入，必求諸巖崖之欹傾，澗壑之紆縈，凌巑之杪顛，（巑，山銳貌。杪，《說文》云：木標末也。即枝上端。巑，徂丸切。岏，五官切。杪，音眇。）漱泉源之淦瀯。（淦，沈也。瀯，水回貌。淦，古南切。瀯，音營。）根絞怪石，不土而植，千尋百圍，與石同色。羅列而伐者，頭抗河漢，刃披虹霓，聲振連巒，秭填層豨。（秭，削木札樸也。陳、楚謂櫝為秭者。秭，方廢切。）丁丁登登，（《詩》曰：伐木丁丁。丁，側更切。）硠々棱棱，（硠，石聲，一曰硠硠，堅也。棱，四方木也，硠，呂唐切。棱，盧登切。）若兵車之乘凌。其響之所應，則潰潰漰々，洶洶薨薨，（洶，涌也。一曰洶涌，水聲。洶，許拱切。薨，呼肱切。）若騫若崩，若螭龍之斗，風霆相騰。其殊而下者，札捎殺，（，音戛戛。）摧崒坱坙。（崪，山峻貌。坱，塵也。坙，山曲也。賈誼《賦》：坱紥無垠。崒，作沒、作律二切。坱，烏朗切。坙，音軋。）霞披電裂，又似共工，觸不周而天柱折。（《列子·湯問篇》：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張湛注：不周山在西北之極。）鹍鸛鹙鸧。（《爾雅》：雞三尺為鹍。鸛，似鵲而巢樹者為白鸛，曲頸為黑鸛。《說文》：鹙，禿鴆也。鸧，麋鴰也。關西呼為鴰，山東謂之鴿。四字音昆、灌、秋、倉。）號鳴飛翔，貙豻虎兕。（貙，劉也。似貍，能捕獸祭天。豻，胡地犬也。貙，敕俱切。豻，音岸。）奔觸詟栗，伏無所入，遁無所脫。然后斷度收羅，（《魯頌》：是斷是度。斷，音短。）捎危顛，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蕩突硉兀。（硉兀，危石也。硉，郎兀切。）轉騰冒沒，類秦神驅石以梁大海；（《三齊略記》曰：秦始皇作石梁，欲過海觀日出處。于時有神人能驅石下海，城陽一山石盡起立，嶷嶷東傾，狀似相隨而去。云石去不速，神人輒鞭之，盡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猶爾。）抵曲鱗蹙，匯流雷解，（匯，音會，水合流。）前者汨越，后者迫隘，乃下龍門之懸水。（下字下或有“夫”字。）摺拉頹踏，（摺，敗也。拉，摧也。摺，質涉切。拉，落合切，亦通作摺。）捽首軒尾。（捽，持頭發也。《漢·貢禹》：捽草爬土。捽，昨沒切。）澒入重淵。（澒，大水濛澒也。澒，胡動切。）不知其幾百里也。濤波之旋，滔山觸天，既渟既平，彌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峰，穿云蔽日，渙然自撓，復就行列，渾渾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顧，叢臺、阿房，（六國時，趙王故臺，在邯鄲城中，連聚非一，故名叢臺。《史記》：秦始皇三十五年，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張衡《東京賦》云：趙建叢臺于后。注：趙武靈王起。又云：秦政利觜長距，乃構阿房。房，音旁。）長樂、未央，（《漢宮闕名》曰：長安有長樂宮、未央宮。）建章、昭陽之隆麗詭特，（武帝太初元年，起建章宮，在未央宮西。昭陽，亦殿名。）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吳子曰：“吾聞君子患無德，不患無土；患無土，不患無人；患無人，不患無宮室；患無宮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陳，四累之下也。且褫祁既成，諸侯叛之。”（昭公八年《左傳》：晉侯方筑褫祁之宮，至昭十三年，晉成褫祁，諸侯朝而歸者皆有貳心。杜預注：褫祁，地名，在絳西四十里，臨汾水。褫，音斯，亦作虒。祁，巨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