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
祭楊憑詹事文（憑，字虛受，一字嗣仁。弘農(nóng)人。公娶楊凝女，為憑從子婿。據(jù)楊氏志，父禮部郎中凝，則子厚凝婿也。然楊凝墓碣曰：若宗元者，以姻舊獲愛，若凝婿不應曰姻舊。楊氏志恐誤以憑為凝。此文元和十二年柳州作。）
年月子婿（一本有“使持節(jié)柳州諸軍事守柳州刺史柳某”一十五字。）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祭于丈人之靈。卿云輪囷，（《史記·天官書》：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慶云。慶云，即卿云，蓋五色云也。）天漢昭回，（《詩》：倬彼云漢，昭回于天。昭回，明也。）自然物外，寧雜塵埃？公稟閑氣，（閑，居莧切。）心靈洞開，翱翔自得，誰屑群猜？（屑，顧也。）孝友忠信，（憑工文詞，尚氣節(jié)，與母弟凝、凌相友愛。）聞于九垓，（垓，重也，天有九重。）摛華發(fā)藻，（摛，抽知切，又音離。張也。）其動如雷。世榮甲科，（大歷九年，憑舉進士甲科。）亦務顯處，（“務”，一作“矜”。）公之俊德，有而不顧。御史之選，朝之所注，公勤于養(yǎng)，投劾引去。（憑累事節(jié)度府，召為監(jiān)察御史，不樂檢束，輒自免去。）時任方隅，威刑是務，公施其惠，（貞元十八年九月，自太常少卿出為湖南觀察使。永貞元年十月，遷江西。）亦莫有Ａ４８。（五故切。逆也。與“迕”同。）京兆之難，下多怨怒，或由以黜，瓦石盈路。（貞元二十二年二月，京兆尹李實貶通州長史，市里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實由間道獲免。）公捍其強，仁及童孺，（元和四年，憑自江西入為京兆尹。）左遷而出，擁道牽慕。道峻多謗，德優(yōu)見憎，煩言既詆，（《左傳》：嘖有煩言。）倚法斯繩。（《書》：無倚法以削。憑與御史中丞李夷簡素有隙。是歲七月，夷簡劾憑江西奸贓及它不法。詔刑部尚書李鄘、大理卿趙昌即臺參訊。時憑治第永寧里，功役叢煩，又幽妓妾于永樂別舍，謗議頗讙，故夷簡藉之痛摘發(fā)，欲抵以死。既置對，未得狀，即逮捕故官屬推攝，籍憑家貲。翰林學士李絳奏：“憑所坐臟，不當同逆人法。”乃止。憲宗以憑治京兆有績，丁卯，但貶賀州臨賀尉。）南過九疑，（九疑，山名，在永州界。謂謫臨賀。）東逾秣陵，（秣陵，江寧。謂自臨賀徙杭州長史也。）顛沛三載，天書乃征。入傅王國，（自杭州入為王傅。）嘉聲聿興，詹事東宮，（自王傅徙太子詹事。）致政是膺。年唯始至，道則彌勵，頡頏今古，（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優(yōu)游德藝。實期瀎發(fā)，再光文陛，誰謂昊天，遽茲降厲。（厲，惡也。《詩》：降此大厲。）嗚呼哀哉！
某以通家承德，夙奉良姻，莫成子姓，（《史記·外戚世家》：或不能成子姓。注：謂趙飛燕等。楊氏無子，故云。）早喪淑人。（貞元十五年八月一日，公之夫人楊氏卒，年二十二。）恩禮斯重，眷撫惟新，綢繆其志，實敬實勤。迨今挈然，十月八祀，（自貞元十五年己卯，至元和十二年丁酉，為十八年。）家缺主婦，身遷萬里。謗言未明，黜伏逾紀，（十二年曰紀。）德輝間絕，音塵莫俟。歲首發(fā)函，視遠如邇，雖當沉痼，心術(shù)猶治。撫膺頓首，流泣瞪視，（瞪，丈證切。直視。）既歙而還，莫傳音旨。鄉(xiāng)風長慟，于茲已矣。嗚呼哀哉！
承訃之始，卜兆既逾，載馳斯文，出拜路隅。哀從海澨，（視裔切。）禮致皇都，寸誠相續(xù)，終歲不渝。天道悠遠，人世多虞，寄心雙表，（表，謂墓闕。）長恨囚拘。嗚呼哀哉！
祭穆質(zhì)給事文（質(zhì)，河內(nèi)人。秘書監(jiān)寧之子。一作《祭穆?lián)嶂菸摹贰?jù)傳：質(zhì)自給事中出為開州，卒。然此文謂“黜刺南荒，義言盈口”；又云：“王命南下，郡符東剖。留滯湮淪，殲此遐壽。”必是自開移撫，未及行而卒耳。此文柳州作，豈質(zhì)元和十二三年間，方自開遷撫故耶？）
昭祭于給事五丈之靈。自古直道，鮮不顛危，禍之重輕，則系盛衰。矯矯明靈，克丁圣時，（“丁”，一作“生”。）形軀獲宥，三黜無虧。（《論語》：孔子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賢良發(fā)策，始振其儀，天子動容，敬我直辭。（貞元元年九月，德宗策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問以天旱。質(zhì)言兩漢故事，三公當免，卜式著議，弘羊可烹。德宗深嘉之，擢第三等。）載之冊府，命以諫司，（質(zhì)以制舉，自畿尉擢左補闕。）抗奸替否，與正為期。奏書百上，知無不為，誰謂劉、賈，（劉向、賈誼。）英風莫追？給事黃門，奉職樞機，封還付外，動獲其宜，無曠爾位，惟公在斯。（質(zhì)累遷給事中，政事得失，未嘗不盡言。元和初，鹽鐵、轉(zhuǎn)運諸院擅系囚，笞掠嚴楚，人多死。質(zhì)奏請與州縣參決，自是不冤。王承宗反，用內(nèi)官吐突承璀為招討使。四年十月，質(zhì)與度支使李元素極言其不可。明日，削承璀四道兵馬使，帝頗不悅，以質(zhì)為太子左庶子。）達道之行，實惟交友，患難相死，其廢自久。公實毅然，誓均悔咎，挺身立氣。不改其守。黜刺南荒，（元和四年七月，京兆尹楊憑貶臨賀尉，質(zhì)坐與憑善，貶開州刺史。）義言盈口，封章致命，志期隕首。邈矣高標，誰嗣于后？王命南下，郡符東剖，（見題注。）留滯湮淪，殲此遐壽。嗚呼哀哉！
公之伯仲，信惟先執(zhí)，（穆質(zhì)、穆員、穆賞，皆見于公之《先友碑陰記》。）感激之風，道同義立。中司守直，奸權(quán)是襲，致之徽纆，（音墨。索也。《易》：系用徽纆。）誣以賄入。瑣瑣其徒，榜訊愈急，（贊，字相明，累擢侍御史，分司東都。陜虢觀察使盧岳妻分財不及妾子，妾訴之，贊鞠其事，御史中丞盧佋欲重妾罪，贊持平不許。佋與宰相竇參共誣贊受金，捕送獄。侍御史杜倫希其意，鍛煉甚急。榜，音彭。訊，音信。）詔下三司，議于洛邑。噫我先君，邦憲是輯，平反群枉，（反，孕袁切。《漢書》平反注：幡罪人辭使從輕也。）大忤三揖。（《左傳》襄三年：三揖在下。注：卿大夫士。）危法旋加，譖言俄及，左官夔國，（贊弟賞詣闕，撾登聞鼓訟冤，詔三司使柳鎮(zhèn)、李覿、楊瑀覆治，無之。然猶出為郴州刺史。鎮(zhèn)亦坐貶夔州司馬。）義夫掩泣。邪臣既黜，乃進其級，（貞元八年，竇參貶，召質(zhì)為刑部郎中。）端于庶僚，直聲允集。虔虔小子，夙奉遺則，公在郎位，再罹擯抑。時忝憲司，竊分枉直，抗詞犯長，有志無力。惟韓洎劉，（謂監(jiān)察御史韓泰、劉禹錫也。）同憤霑臆，道之不行。銜愧罔極。公在左掖，議登秋官，先定于志，將發(fā)其難。決白無狀，以申禍端，秉心撰詞，義不可干。（謂將白公之枉。）會逢友累，（謂其坐楊憑遷斥。）曾莫自安，感于褚中，（褚，展呂切。絮裝衣也。事見《左傳》成公三年。）有涕汍瀾。嗚呼哀哉！
壽宮久翳，狼荒萬里，禮不可違，誠不可弭。抽哀泄憤，舒文致美，愿溯海風，以窮洛涘。清明如在，神鑒何已，嗚呼格思，以慰勤止。
祭呂衡州溫文（溫，字和叔，一字化光，河東人。溫之生平，公嘗為之誄，極所稱道，蓋不獨見之此文也。作之年月具本篇。）
維元和六年，歲次辛卯，九月癸巳朔某日，友人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遣書吏同曹、（同曹，人名，為曹吏。）家人襄兒，奉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呂八兄化光之靈。
嗚呼天乎！君子何厲？（厲，惡也。）天實仇之；生人何罪？天實仇之。聰明正直，行為君子，天則必速其死。道德仁義，志存生人，天則必夭其身。吾固知蒼蒼之無信，（《莊子》：天之蒼蒼，其正色耶？）莫莫之無神，今于化光之歿，怨逾深而毒逾甚，故復呼天以云云。
天乎痛哉！堯、舜之道，至大以簡；仲尼之文，至幽以默。千載紛爭，或失或得，倬乎吾兄，獨取其直。貫于化始，與道咸極。推而下之，法度不忒。旁而肆之，中和允塞。道大藝備，斯為全德。（溫從陸質(zhì)治《春秋》，梁肅為文章，勇于藝能，咸有所祖。）而官止刺一州，（元和三年十月，貶溫均州刺史。議者不厭，再貶道州刺史。五年，移守衡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沒而不立，豈非修正直以召災，（“修”，一作“循”。）好仁義以速咎者耶？
宗元幼雖好學，晚未聞道，洎乎獲友君子，乃知適于中庸，削去邪雜，顯陳直正，而為道不謬，兄實使然。嗚呼！積乎中不必施于外，裕乎古不必諧于今，二事相期，從古至少，至于化光，最為太甚。理行第一，（溫在衡州，治有善狀。）尚非所長，文章過人，略而不有，素志所蓄，巍然可知。貪愚皆貴，險很皆老，則化光之夭厄，反不榮歟？所慟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內(nèi)若焚裂。海內(nèi)甚廣，知音幾人？自友朋凋喪，志業(yè)殆絕，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興行于時，使斯人徒，（一無“徒”字。）知我所立。今復往矣，吾道息矣！雖其存者，志亦死矣！臨江大哭，萬事已矣！（六年八月，溫卒于衡州。十二月十四日，藁葬江陵。）窮天之英，貫古之識，一朝去此，終復何適？
嗚呼化光！今復何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豈蕩為太空與化無窮乎？將結(jié)為光耀以助臨照乎？豈為雨為露以澤下土乎？將為雷為霆以泄怨怒乎？豈為鳳為麟、為景星為卿云以寓其神乎？將為金為錫、為圭為璧以棲其魄乎？豈復為賢人以續(xù)其志乎？將奮為神明以遂其義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無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慟腸絕。嗚呼化光！庶或聽之。
祭李中丞文（中丞名字未詳。作之年月具本篇。）
維貞元二十年，歲次甲申，五月某朔，（五月甲戌朔。）二十二日，故吏儒林郎守侍御史王播、將仕郎守殿中侍御史穆贄、（穆質(zhì)，誤作“贄”字。）奉議郎行殿中侍御史馮邈、承奉郎守監(jiān)察御史韓泰、（泰，字安平。）宣德郎行監(jiān)察御史范傳正、（傳正，字西老，貞元十年舉進士。）文林郎守監(jiān)察御史劉禹錫、承務郎監(jiān)察御史里行柳宗元、承務郎監(jiān)察御史里行李程等，（程，字表臣。）謹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故中丞贈刑部侍郎李公之靈。
惟公堅貞守道，潔廉成德，當官秉彝，卓爾孤直。高節(jié)外峻，純誠內(nèi)植，臨事不回，執(zhí)心無惑。矯矯勁質(zhì)，（一本作“節(jié)”。）擢于天枝，（中丞，宗室。）式是邦族，粲其羽儀。發(fā)跡內(nèi)史，（右內(nèi)史，今鳳翔府。）參其軍事，自下劘上，（《漢書·贊》：賈山自下劘上。孟康曰：劘，謂割切之也。劘，音磨。）直詞屢至。于后受邑，歷撫疲人，公去逾久，人滋詠呻，（詠呻，歌詠。）復從京邑，辟署司錄，振其綱條，端我甸服，（甸服，謂畿甸也。）黠吏屏氣，貪官窒欲。（《易》：君子以懲忿窒欲。）赫赫有命，登于王庭，邦賦以修，國用是經(jīng)。實抗其長，以奉準程。（準程，法令。）校其簿書，無失奇贏。（奇，音羈，與畸同，殘?zhí)镆病ＺA，音盈。）進為正郎，勾會是專。（會，古外切。總合也。）乃刺于商，（出為商州刺史。）虎節(jié)登山。（《周禮》：山國用虎節(jié)。）化塲為沃，（塲，音脊。薄土也。）致夷于艱，道途謳歌，有詔征還。丞我御史，（自商州召為御史中丞。）執(zhí)其憲矩，糾逖之志，直清是舉，慎擇寮史，必薪之楚。（《詩》：翹翹錯薪，言刈其楚。注云：楚，雜薪之中，尤翹翹者。）終始七載，不忘祗勤，事無觀瞻，道有屈伸，皂囊密啟，（見上“屢皂其囊”注。）忠懇屢陳。令望逾重，名卿是屬。拖紳遽聞，（《論語》：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拖，徒可切。）卷衣已復。（復，招魂也。《禮·喪大記》曰：復者朝服，君以卷，夫人以屈狄，大夫以玄趙，世婦以襢衣，士以爵弁，士妻以稅衣，皆升自東榮，中屋履危，北面三號，扌卷衣投于前。）禮備趓贈，（《谷梁傳》隱元年：乘馬曰趓。一曰贈，一作賻。《公羊》曰：車馬曰趓，財貨曰賻。注：符遇切。皆助生送死之禮。趓，方鳳切。）恩加命服。窀穸有時，（窀，株倫切。穸，音夕。窀，厚也。穸，夜也。《左傳》：窀穸之事。注：猶長夜也。）歲月逾蹙。
播等猥備官屬，況當薦延，承其規(guī)模，奉以周旋，近或逾月，遠則累年。咸承至公，官守獲全。故事盡在，遺風藹然。俯仰庭除，顧慕潺湲。（潺，鉯山切。湲，音爰。）致誠一觴，拜訣堂筵。嗚呼哀哉！
為韋京兆祭杜河中文（注具本篇。）
維年月日甲子，京兆尹韋夏卿，（夏卿，字云客，京兆萬年人。貞元十七年十月，自吏部侍郎為京兆尹。）謹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故河中節(jié)度贈禮部尚書杜公之靈。（貞元十五年十二月，以同州刺史杜確為河中尹、河中晉絳觀察使。）自古謀帥，恒在諸儒，晉登卻縠，亦以《詩》、《書》。（《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晉作三軍，謀元帥。趙衰曰：“卻縠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爰及近代，二柄殊途，授鉞之臣，率由武夫。時惟明靈，道冠學徒，天子有命，總其戎車。何以邦之？維絳及蒲。（即謂河中。）有山有河，殿此大都。焜耀昌時，（焜，音混。耀，音耀。）振宣后學，命服之盛，光于列岳。謂保豐福，永縻王爵，壽如何期，神不可度。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