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司寇,下卿耳;然至襄、昭之世,非上卿亦有為政者,宋樂喜以司城,鄭子產以次卿,是也。桓子知孔子,故使以司寇為政。故曰:“行乎季孫,三月不違。”曰:“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明皆桓子之任之也。
辨公山弗擾召孔子之說
《論語》云:“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余按《春秋傳》云:“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帥費人以襲魯,入及公側,仲尼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然則是弗擾叛而孔子伐而敗之耳,初無所為召孔子及孔子欲往之事也。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弗擾既以費叛,是亂臣賊子也,孔子肯輔之乎!《春秋》於晉趙鞅書曰“入於晉陽以叛”,於荀寅士吉射書曰“入於朝歌以叛”;於魯陽虎書曰“盜竊寶玉大弓”,孔子之惡叛臣如此,肯輔之乎!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孔子居衛,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不肯見陽貨,主彌子,況肯輔弗擾乎!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孔子欲為東周,必將討天下之亂臣賊子也;弗擾既身為亂賊矣,安肯討人!縱使肯討,人亦不服,不見楚靈王之戮慶封乎!且夫弗擾,庸鄙狡詐之小人也;勞仲梁懷而不見敬也,則勸陽虎為亂;不得志於季氏也,則與陽虎謀殺季孫;不欲墮費也,則帥費人以攻公。其心甚狡而其謀甚拙,安能為東周邪!夫費,彈丸地耳,其民素服屬於季氏,必不久從弗擾叛也。觀后阝與成之叛皆請降於齊,費之不能自立也明甚。魯以大師攻之,不數月破矣;欲為東周,胡可得耶!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曰“可”,曰“成”,圣人之謙也如是。且方是時,周禮未改,非戰國時可同,而謂孔子公然欲自為東周乎!又按《左傳》,費之叛在定公十二年夏,是時孔子方為魯司寇,聽國政;弗擾,季氏之家臣耳,何敢來召孔子!孔子方輔定公以行周公之道,乃棄國君而佐叛夫,舍方興之業而圖未成之事,豈近於人情耶!費可以為東周,魯之大反不可以為東周乎!《公羊傳》曰:“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曰:‘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於是帥師墮后阝,帥師墮費。”然則是主墮費之議者孔子也。弗擾不肯墮費,至帥費人以襲魯,其仇孔子也深矣,必不反召之。弗擾方沮孔子之新政,而孔子乃欲輔弗擾以為東周,一何舛耶!《史記》亦知其不合,故移費之叛於定公九年。然使費果以九年叛,魯何得不以兵討之。后阝之叛也數月而兩圍之,成之叛也伐不腧時焉,費之叛何以獨歷四年而無事耶?定十二年《傳》云:“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使費果以九年叛,則費已非季氏之邑,季氏安能墮之;子路當先謀討費,不當先謀墮都也。《史記》既移費叛於九年,又采此文於十三年,不亦先後矛盾矣乎!且夫“末之”云者,歷聘諸侯而不遇之詞也,今孔子但嘗至齊耳,尚未衛,宋,陳、蔡也,子路何得遽云“末之”也耶!由是言之,謂弗擾之召孔子在十二年亦不合,謂在九年亦不合;總之,此乃必無之事也。
《論語》之誤
曰:然則《論語》亦有誤乎?曰:有。今之《論語》非孔門《論語》之原本,亦非漢初《魯論》之舊本也。《漢書藝文志》云:“《論語》,《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齊》二十二篇,多《問王》、《知道》;《魯》二十篇。”何晏《集解》序云:“《齊論語》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頗多於《魯論》。”是《齊論》與《魯論》互異也。《漢書張禹傳》云:“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元成皆說《論語》,篇第或異。”(惟王陽傳《齊論》,馀四人皆傳《魯論》者)是《魯論》中亦自互異也。果孔門之原本,何以彼此互異然則其有後人之所增入明甚。蓋諸本所同者,必當日之本;其此有彼無者,乃傳經者續得之於他書而增入之者也。是以《季氏》以下諸篇,文體與前十五篇不類;其中或稱孔子,或稱仲尼,名稱亦別;而每篇之末亦間有一二章與篇中語不倫者,正如《春秋》之有《續經》,《孟子》之有《外篇》,司馬遷之《史記》之有元、成時事,劉向之《列女傳》之有東漢時人者然,又如近世《杜詩》、《韓文》之有《外集》者然,非後人有所續入而何以如是。然使諸本并存,後人猶可考其是非得失。不幸遇一張禹,匯合《齊》、《魯》諸本而去取之,定為一書,當時學者以其官尊宦達,逐靡然而從之,以致諸本陸續皆亡。故《漢書張禹傳》云:“禹先事王陽,後從庸生。(二人皆傳《齊論》者)采獲所安。”又云:“‘欲為《論》,念張文。’由是學者多從張氏,馀家浸微。”《隋書經籍志》云:“張禹本授《魯論》,晚講《齊論》;後遂合而考之,刪其煩惑,除去《問王》、《知道》二篇,從《魯論》二十篇為定,號《張侯論》。”然則今之《論語》乃張禹所更定,非龔奮、韋賢之舊本,篇目雖用《魯論》,而其實兼采《齊論》之章句者也。嗟夫,張禹何知,知媚王氏以保富貴耳,漢宗社之存亡不問也,況於圣人之言烏能測其萬一;乃竟公然輯而合之,其不當刪而刪,不當采而采者,蓋亦不少矣!是以其義或戾於圣人,其事或悖於經傳,而此章與《佛章》尤害道誣圣人之大者。蓋戰國之士欲自便其私而恐人之譏己,故誣圣人嘗有其事以自解傳經者不知其偽而誤增之而禹又誤采之者也。由是言之,《孟子》之《外篇》,幸而有趙岐刪之;《春秋》之《續經》,幸而《公羊》、《梁》兩家俱在,故人得知其非圣人之筆;惟《論語》一書不遇如趙岐者而反遇一張禹,以致純雜不均,無從考其同異。乃後之人寧使圣人受誣於百世,而斷不敢議采輯者千慮之一失,亦可謂輕重之失倫矣!曰:圣人道大德宏,無可無不可,非可以尋常去就之義律之也。衛輒之不道,孔子嘗立於其朝矣,於費奚擇焉?曰:圣人者,義之歸也。圣人所為?天下將以為法。己則比於叛人,而作《春秋》以治人之叛,叛人其心服乎!夫所謂“無可,無不可”者,猶之乎“無,無莫”也。惠三黜而不去,而孔子去魯;夷居北海以待天下之清,而孔子為之兆不行而後去。可不可必比於義而無成見,是之謂無可無不可耳。孔子曰:“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囗。”孟子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烏有悖禮義而自以為無害者哉!至於衛輒之事尤與弗擾不類。輒雖無道,然衛之君也,春秋固已“衛侯”之矣,不得以叛臣比。孔子居衛,乃公養之仕;不為衛君,子貢言之矣。若欲以費為東周,為耶,不為耶?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大經大法,圣人之所尤重者也,是以雖甚盛德亦必有所不為。故舜必不臣堯,周公必不代成王踐阼,孔子必不從弗擾、佛以叛。戰國之初,異端并起,始好為圣人不凝滯之說以自便,而子之臣故主,蘇代以滅燕矣。再盛於西漢之季,說經者牽合附會以誣圣人,而王莽踐帝位,劉歆以亡漢矣。三盛於東漢、魏、晉之交、名士風流,皆云“禮豈為我輩設”,而華歆、殷仲文之屬爭附叛臣,七賢、八達之流遂從而亂天下矣。若之何後人猶藉口於無可無不可之言而不悟也!曰:孔子雖欲往,卒不往也,夫何害於義?曰:茍可以為東周,則何為卒不往?茍往有害於義,則又何為欲往?蓋卒不往者,經傳無其事也;欲往者,縱橫之徒相傳有是說也。即此亦足以見其為偽矣。此乃圣人行事大節之所關,非小小者比,故余不揣固陋,不顧非笑,而為之辨。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論語先進篇》)
“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論語憲問篇》)
子路為季氏宰時事
此二事雖無年可考,然必皆在子路為季氏宰之時。按:魯定公五年,公山不狙以費宰見於《傳》,至十二年奔齊而費始無宰,然則子羔之舉當在季氏初墮費之後也。景伯之告,孔子以道之行廢言之,似不僅為子路發者,蓋孔子為魯司寇,子路為季氏宰,實相表里,子路見疑即孔子不用之由,然則伯寮之訴當在孔子將去魯之前也。故并次之於此。
辨行攝相事之號
《世家》云:“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以其貴下人”乎?’”余按《孟子》及《春秋傳》,孔子但為司寇,未嘗為相。《公羊傳》云:“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孟子》云:“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然則是季孫為魯相而能行孔子之言耳,非孔子為魯相也。春秋之時無以相名官者;秉政之卿謂之相某君,非官之名,不可云攝。蓋夾谷之會當使上卿相禮,以孔子之知禮也,越次而使之,如狐偃之讓趙衰者然,故或謂之攝相;傳聞者不知,遂誤以為相國之相耳。至於攝相而有喜色,亦非圣人之度。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正考父之鼎銘曰:“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豈舜、禹、正考父不樂以其貴下人者乎!又按:定十二年,孔子已去魯,所云“十四年行攝相事”者亦非是。故今皆不錄。說并見後《季桓條》下。
辨誅少正卯之說
《世家》云:“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家語》云:“朝政七日而誅亂政大夫少正卯,戮之於兩觀之下,尸於朝三日。子貢進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今夫子為政而始誅之,或者為失乎?’孔子曰:‘天下有大惡者五,而竊盜不與焉:一曰心逆而險;二曰行僻而堅;三曰言偽而辨;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飭(或作“澤”,又作“飾”)。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免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其居處足以扌取徒成黨,其談說足以飾褒熒眾,其強御足以反是獨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余按《論語》,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曰:“子為政,焉用殺!”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孔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圣人之不貴殺也如是,烏有秉政七日而遂殺一大夫者哉!三桓之橫,臧文仲之不仁不知,《論語》、《春秋傳》言之詳矣;賤至於陽虎、不狃,細至於微生高,猶不遺焉;而未嘗一言及於卯。使卯果嘗亂政,圣人何得無一言及之?史官何得不載其一事?非但不載其事而已,亦并未有其名。然則其人之有無蓋不可知。縱使果有其人,亦必碌碌無聞者耳,豈足以當圣人之斧鉞乎!春秋之時,誅一大夫非易事也,況以大夫而誅大夫乎!孔子得君不及子產遠甚,子產猶不能誅公孫黑,況孔子耶!家語又載孔子言云:“殷湯誅尹諧,文王誅潘正,周公誅管蔡,太公誅華士,管仲誅傅乙,子產誅史何。”按:尹諧等五人之誅不見經傳,皆不足信;管蔡欲危王室,亦非卯之比也。此蓋申、韓之徒言刑名者誣圣人以自飾,必非孔子之事。且其所謂“言辨行堅,熒眾成黨”云者,正與莊、韓書中訾儒者之語酷相類,其為異端所無疑。而世人皆信之,是助異端以自攻也。故余不得不辨。
【附錄】“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篇)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子路篇》)
定公問
此二條無年可考,然皆當在為魯司寇之時。故附次於此。
【附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篇》)
孟懿子問
此亦無年可考。然昭公之世,僖子卒未幾而孔子去,哀公之世,孔子歸未久而懿子卒;惟為司寇之時同朝相見,為日最多,故附次於此。
“孔子為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孟子》)
【存疑】“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論語微子篇》)
齊歸女樂事可疑
按孟子但言“不用,從而祭,不稅冕而行”,未嘗言“歸女樂”一事。而《論語》所云“三日不朝”而“孔子行”者,亦與孟子所稱“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及“遲遲吾行”之語若相悖者。且《春秋》於歸俘、歸、歸礻遂之事無一不書,而女樂之歸獨不書於《經》,亦并不見於《傳》;惟《論語繳子篇》有之,而是篇篇殘簡斷,語多不倫,吾未敢決其必然。姑存之於“不稅冕而行”之後,以俟夫好古之士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