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緯含神霧》曰:“詩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詩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見詩為天人之合。
“詩言志”,孟子“文辭志”之說所本也。“思無邪”,子夏《詩序》“發乎情止乎禮義”之說所本也。
《關雎》取摯而有別,《鹿鳴》取食則相呼。凡詩能得此旨,皆應乎《風》、《雅》者也。
《詩序》:“風,風也。風以動之。”可知風之義至微至遠矣。觀《二南》詠歌文王之化,辭意之微遠何如!
變風始《柏舟》。《柏舟》與《離騷》同旨,讀之當兼得其人之志與遇焉。
《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
《頌》固以美盛德之形容,然必原其所以至之之由,以寓勸勉後人之意,則義亦通於《雅》矣。
《雅》、《頌》相通,如《頌閔予小子》、《訪落》、《敬之》、《小毖》近《雅》;《雅生民》、《篤公劉》近《頌》。
“穆如清風”,“肅和鳴”,《雅》、《頌》之懿,兩言可蔽。
《詩序正義》云:“比與興,雖同是附外物,比顯而興隱,當先顯後隱,故比居先也。《毛傳》特言興也,為其理隱故也。”案《文心雕龍比興篇》云:“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異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正義》蓋本於此。
“取象曰比,取義曰興”,語出皎然《詩式》,即劉彥和所謂“比顯興隱”之意。
《詩》,自樂是一種,“衡門之下”是也;自勵是一種,“坎坎伐檀兮”是也;自傷是一種,“出自北門”是也;自譽自嘲是一種,“簡兮簡兮”是也;自警是一種,“抑抑威儀”是也。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此詩人之憂過人也;“獨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詩人之樂過人也。憂世樂天,固當如是。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出乎外也;“我任我輦;,我車我牛”,入乎中也。“鳴雁,旭日始旦”,宜其始也;“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持其終也。
真西山《文章正宗綱目》云:“《三百五篇》之詩,其正言義理蓋無幾,而諷詠之間,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謂義理也。”余謂詩或寓義於情而義愈至,或寓情於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遺意也。
詩喻物情之微者,近《風》;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奧者,近《頌》。
《離騷》,淮南王比之《國風》、《小雅》,朱子《楚辭集注》謂“其語祀神之盛幾乎《頌》”。李太白《古風》云:“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蓋有《詩》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騷》也。
劉勰《辯騷》謂《楚辭》“體慢於三代,風雅於戰國”。顧論其體不如論其志,志茍可質諸三代,雖謂易地則皆然可耳。
漢武帝《秋風辭》,《風》也;《瓠子歌》,《雅》也。《瓠子歌》憂民之思,足繼《囗漢》,文中子何但以《秋風》為悔志之萌耶?
武帝《秋風辭》、《瓠子歌》、柏梁與群臣賦詩,後世得其一體,皆足成一大宗,而帝之為大宗不待言矣。
或問《安世房中歌》與孝武《郊祀》諸歌孰為奇正?曰:《房中》,正之正也;《郊祀》,奇而正也。
漢《郊祀》諸樂府,以樂而象禮者也。所以典碩肅穆,視他樂府別為一格。
秦碑有韻之文質而勁,漢樂府典而厚。如商、周二《頌》,氣體攸別。
質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漢詩《風》與《頌》多,而《雅》少。《雅》之義,非韋傅《諷諫》,其孰存之!
李陵贈蘇武五言,但敘別愁,無一語及於事實,而言外無窮,使人黯然不可為懷。至“徑萬里兮度沙幕”一歌,意味頗淺,而《漢書蘇武傳》載之以為陵作,其果然乎?
《古詩十九首》與蘇、李同一悲慨,然《古詩》兼有豪放曠達之意,與蘇、李之一於委曲含蓄,有陽舒陰慘之不同。知人論世者,自能得諸言外,固不必如鍾嶸《詩品》謂《古詩》“出於《國風》”,李陵“出於《楚辭》”也。
《十九首》鑿空亂道,讀之自覺四顧躊躇,百端交集。詩至此,始可謂其中有物也已!
曹公詩氣雄力堅,足以籠罩一切,建安諸子,未有其匹也。子建則隱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之意。鍾嶸品詩,不以“古直悲涼”加於“人倫周、孔”之上,豈無見乎!
曹子建《贈丁儀王粲》有云:“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此意足推風雅正宗。至骨氣情采,則鍾仲偉論之備矣。
公氣勝,仲宣情勝,皆有陳思之一體。後世詩率不越此兩宗。
陸士衡詩,粗枝大葉,有失出,無失入,平實處不妨屢見。正其無人之見存,所以獨到處亦躋卓絕,豈如沾沾戈戔戔者,才出一言,便欲人道好耶!
劉彥和謂士衡矜重,而近世論陸詩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無輕句,便是大家品位。士衡樂府,金石之音,風囗之氣,能令讀者驚心動魄。雖子建諸樂府,且不得專美於前,他何論焉!
阮嗣宗《詠懷》,其旨固為淵遠,其屬辭之妙,去來無端,不可蹤跡。從來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風》,猶瞻望弗及矣。
叔夜之詩峻烈,嗣宗之詩曠逸。夷、齊不降不辱,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趣尚乃自古別矣。
野者,詩之美也。故表圣《詩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鍾仲偉謂左太沖“野於陸機”,野乃不美之辭。然太沖是豪放,非野也,觀《詠史》可見。
張景陽詩開鮑明遠。明遠遒警絕人,然練不傷氣,必推景陽獨步。“苦雨”諸詩,尤為高作。故鍾嶸《詩品》獨稱之。《文心雕龍明詩》云:“景陽振其麗。”“麗”何足以盡景陽哉!
劉公、左太沖詩壯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壯,兼悲壯者,其惟劉越石乎?
孔北海《雜詩》:“呂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劉越石《重贈盧諶》詩:“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又稱“小白相射鉤”。於漢於晉,興復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越石言:“時哉不我與,去乎若囗浮。”其欲及時之志亦同也。鍾嶸謂越石詩出於王粲,以格言耳。
劉越石詩,定亂扶衰之志;郭景純詩,除殘去穢之情。第以“清剛”、“雋上”目之,殆猶未覘厥蘊。
嵇叔夜、郭景純皆亮節之士,雖《秋胡行》貴玄默之致,《游仙詩》假棲Т之言,而激烈悲憤,自在言外,乃知識曲宜聽其真也。
曹子建、王仲宣之詩出於《騷》,阮步兵出於《莊》,陶淵明大要出於《論語》。
陶詩有“賢哉回也”、“吾與點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遺音。其貴尚節義,如《詠荊卿》、美田子泰等作,則亦孔子賢夷、齊之志也。
陶詩“吾亦愛吾廬”,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懷新”,物亦具我之情也。《歸去來辭》亦云:“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陶詩云:“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高。”可見其玩心高明,未嘗不腳踏實地,不是倜然無所歸宿也。
鍾嶸《詩品》謂阮籍《詠懷》之作,“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余謂淵明《讀山海經》,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親切,尤詩之深致也。
詩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淵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間,作詩九首,其詩之真,更須問耶!彼無歲無詩,乃至無日無詩者,意欲何明?
謝才顏學,謝奇顏法,陶則兼而有之,大而化之,故其品為尤上。
陶、謝用理語各有勝境。鍾嶸《詩品》稱“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
謝客詩刻畫微眇,其造語似子處,不用力而功益奇,在詩家為獨辟之境。
康樂詩較顏為放手,較陶為刻意,煉句用字,在生熟深淺之間。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謂靈運“興會標舉”,延年“體裁明密”,所以示學兩家者,當相濟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優劣。
顏延年詩體近方幅,然不失為正軌,以其字字稱量而出,無一茍下也。文中子稱之曰:“其文約以則,有君子之心。”蓋有以觀其深矣。
延年詩長於廊廟之體,然如《五君詠》,抑何善言林下風也。所蘊之富,亦可見矣。
左太沖《詠史》似論體,顏延年《五君詠》似傳體。
韋傅《諷諫詩》,經家之言;阮嗣宗《詠懷》,子家之言;顏延年《五君詠》,史家之言;張景陽《雜詩》,辭家之言。
“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鮑明遠賦句也。若移以評明遠之詩,頗復相似。
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在當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簡薛華醉歌》云:“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此雖意重推薛,然亦見鮑之長句,何、劉、沈、謝均莫及也。
陳孔璋《飲馬長城窟》機軸開鮑明遠。惟陳純乎質,而鮑濟以妍,所以涉其流者,忘其發源所自。
謝玄暉詩以情韻勝,雖才力不及明遠,而語皆自然流出,同時亦未有其比。
江文通詩,有凄涼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詩之多情而人之不濟也。雖長於雜擬,於古人蒼壯之作亦能肖吻,究非其本色耳。
庾子山《燕歌行》開唐初七古,《烏夜啼》開唐七律,其他體為唐五絕、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勝舉。
隋楊處道詩,甚為雄深雅健。齊、梁文辭之弊,貴清綺不重氣質,得此可以矯之。
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觀少陵《戲為六絕句》專論四子,而第一首起句便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有意無意之間,驪珠已得。
唐初四子沿陳、隋之舊,故雖才力迥絕,不免致人異議。陳射洪、張曲江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人文所肇,豈天運使然耶?
曲江之《感遇》出於《騷》,射洪之《感遇》出於《莊》,纏綿超曠,各有獨至。
太白詩以《莊》、《騷》為大源,而於嗣宗之淵放,景純之亻雋上,明遠之驅邁,玄暉之奇秀,亦各有所取,無遺美焉。
《宣和書譜》稱賀知章“草隸佳處,機會與造化爭衡,非人工可到”。余謂太白詩佳處亦如之。
太白詩舉止極其高貴,不下商山采芝人語。
海上三山,方以為近,忽又是遠。太白詩言在口頭,想出天外,殆亦如是。
李詩鑿空而道,歸趣難窮,由《風》多於《雅》,興多於賦也。
“有時白囗起,天際自舒卷”,“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即此四語,想見太白詩境。
太白與少陵同一志在經世,而太白詩中多出世語者,有為言之也。屈子《遠游》曰:“悲時俗之迫厄兮,愿輕舉而遠游。”使疑太白誠欲出世,亦將疑屈子誠欲輕舉耶?
太白云“日為蒼生憂”,即少陵“窮年憂黎元”之志也;“天地至廣大,何惜遂物情”,即少陵“盤飧老夫食,分減及溪魚”之志也。
太白詩雖若天乘囗,無所不之,然自不離本位。故放言實是法言,非李赤之徒所能也。
幕天席地,友月交風,原是平常過活,非廣己造大也。太白詩當以此意讀之。
“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人之”,神仙,猶古人之耳。故知太白詩好言神仙,是將神仙當賢友,初非鄙薄當世也。
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
學太白詩,當學其體氣高妙,不當襲其陳意。若言仙、言酒、言俠、言女,亦要學之,此僧皎然所謂“鈍賊”者也。
學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飾”足矣。余曰:此得手處,非下手處也。必取太白句意以為祈向,盍云“獵微窮至精”乎?
杜詩高、大、深俱不可及。吐棄到人所不能吐棄,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
“不敢要佳句,愁來賦別離”,二句是杜詩全旨。凡其云“念闕勞肝肺”,“弟妹悲歌里”,“窮年憂黎元”,無非離愁而已矣。
頌其詩貴知其人。先儒謂杜子美情多,得志必能濟物,可為看詩之法。
太白早好縱橫,晚學黃、老,故詩意每之以自娛。少陵一生只在儒家界內。
杜詩云“畏人嫌我真”,又云“直取性情真”。一自詠,一贈人,皆於論詩無與,然其詩之所尚可知。
杜詩只“有無”二字足以評之。有者,但見性情氣骨也;無者,不見語言文字也。
杜陵云:“篇終接混茫。”夫“篇終”而“接混茫”,則全詩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後有混茫之詩,故莊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
意欲沈著,格欲高古。持此以等百家之詩,於杜陵乃無遺憾。
少陵云:“詩清立意新。”又云:“賦詩分氣象。”作者本取“意”與“氣象”相兼,而學者往往奉一以為宗派焉。
杜陵五七古敘事,節次波瀾,離合斷貫,從《史記》得來,而蒼莽雄直之氣,亦逼近之。畢仲游但謂杜甫似司馬遷,而不系一辭,正欲使人自得耳。
“細筋入骨如秋鷹,字外出力中藏棱”,《史記》、杜詩其有焉。
近體氣格高古尤難。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
少陵以前律詩,枝枝節節為之,氣斷意促,前後或不相管攝,實由於古體未深耳。少陵深於古體,運古於律,所以開闔變化,施無不宜。
杜詩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處之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少陵嘗自言之。作者本不求知,讀者非身當其境,亦何容強臆耶!
昌黎煉質,少陵煉神。昌黎無疏落處,而少陵有之。然天下之至密,莫少陵若也。
少陵於鮑、庾、陰、何樂推不厭。昌黎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韓之論高而疏,不若杜之大而實也。
論李、杜詩者,謂太白志存復古,少陵獨開生面;少陵思精,太白韻高。然真賞之士,尤當有以觀其合焉。
王右丞詩,一種近孟襄陽,一種近李東川,清高名雋,各有宜也。
王摩詰詩,好處在無世俗之病。世俗之病,如恃才騁學,做身分,好攀引,皆是。
劉文房詩,以研煉字句見長,而清贍閑雅,蹈乎大方。其篇章亦盡有法度,所以能斷截晚唐家數。
高詩,《兩唐書本傳》并稱其“以氣質自高”。今即以七古論之,體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
高常侍、岑嘉州兩家詩,皆可亞匹杜陵。至岑超高實,則趣尚各有近焉。
元道州著書有《惡圓》、《惡曲》等篇,其詩亦一肚皮不合時宜。然剛者必仁,此公足以當之。
孔門如用詩,則於元道州必有取焉,可由“思狂狷”知之。
“獨挺於流俗之中,強攘於已溺之後”。元次山以此序沈千運詩,亦以自寓也。
次山詩令人想見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其疾官邪、輕爵祿,意皆起於惻怛為民,不獨《舂陵行》及《賊退示官吏》作,足使杜陵感喟也。
元、韋兩家皆學陶。然蘇州猶多一“慕陶直可庶”之意,吾尤愛次山以不必似為真似也。
韋蘇州憂民之意如元道州,誠觀《高陵書情》云:“兵兇久相踐,徭賦豈得閑!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此可與《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作并讀,但氣別婉勁耳。
錢仲文、郎君胄大率衍王、孟之緒,但王、孟之渾成,非錢、郎所及。
王、孟及大歷十子詩,皆尚清雅,惟格止於此而不能變,故猶未足籠罩一切。
詩文一源。昌黎詩有正有奇,正者,即所謂“約《六經》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謂“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
昌黎《贈張籍》云:“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儒者之言,所由與任達者異。
太白詩多有羨於神仙者,或以喻造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從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非寓言耶?
昌黎詩陳言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辭奇意幽,可為《楚辭招隱士》對,如柳州《天懟》例也。
昌黎七古出於《招隱士》,當於意思刻畫、音節遒勁處求之。使第謂出於《柏梁》,猶未之盡。
“若使乘酣騁雄怪”,此昌黎《酬盧囗夫望秋作》之句也。統觀昌黎詩,頗以雄怪自喜。
昌黎詩往往以丑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體,若用之近體,則不受矣。是以言各有當也。
昌黎自言其行已不敢有愧於道,余謂其取友亦然。觀其《寄盧仝》云:“先生事業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薦孟郊云:“行身踐規矩,甘辱恥媚灶。”以盧、孟之詩名,而韓所盛推,乃在人品,真千古論詩之極則也哉!
昌黎《送孟東野序》稱其詩以附於古之作者。《薦士》詩以“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目之。又《醉贈張秘書》云:“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芳。”韓之推孟也至矣。後人尊韓抑孟,恐非韓意。
昌黎、東野兩家詩,雖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難爭險。惟中有質實深固者存,故較李長吉為老成家數。
孟東野詩好處,黃山谷得之,無一軟熟句;梅圣俞得之,無一熱俗句。
陶、謝并稱,韋、柳并稱。蘇州出於淵明,柳州出於康樂,殆各得其性之所近。
韋云“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是道人語。柳云“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是騷人語。
劉夢得詩稍近徑露,大抵骨勝於白,而韻遜於柳。要其名雋獨得之句,柳亦不能掩也。
尊老杜者病香山,謂其“拙於紀事,寸步不移,猶恐失之”,不及杜之“注坡驀澗”,似也。至《唐書白居易傳贊》引杜牧語,謂其詩“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所為。流傳人間,交口教授,入人肌骨不可去”。此文人相輕之言,未免失實。
白香山與元微之書曰:“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詩,獨善之義也。”余謂詩莫貴於知道,觀香山之言,可見其或出或處,道無不在。
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困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頌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
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
白香山樂府,與張文昌、王仲初同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曠而彼峭窄耳。
杜樊川詩雄姿英發,李樊南詩深情綿貌。其後李成宗派而杜不成,殆以杜之較無窠臼與?
詩有借色而無真色,雖藻繢實死灰耳。李義山是絢中有素。敖器之謂其“綺密瑰妍,要非用”,豈盡然哉!至或因其《韓碑》一篇,遂疑氣骨與退之無二,則又非其質矣。
宋王元之詩自謂樂天後進,楊大年、劉子儀學義山為西昆體,格雖不高,五代以來,未能有其安雅。
東坡謂歐陽公“論大道似韓愈,詩賦似李白”。然試以歐詩觀之,雖曰似李,其刻意形容處,實於韓為逼近耳。
歐陽永叔出於昌黎,梅圣俞出於東野。歐之推梅不遺馀力,與昌黎推東野略同。
圣俞詩深微難識,即觀歐陽公云:“知圣俞者莫如修,常問圣俞生平所最好句,圣俞所自負者,皆修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修所極賞。”是其苦心孤詣,且不欲徇非常人之意,況肯徇常人意乎?
梅、蘇并稱。梅詩幽淡極矣,然幽中有雋,淡中有旨;子美雄快,令人見便擊節。然雄快不足以盡蘇,猶幽淡不足以盡梅也。
王荊公詩學杜得其瘦硬,然杜具熱腸,公惟冷面,殆亦如其文之學韓,同而未嘗不異也。
東坡詩打通後壁說話,其精微超曠,真足以開拓心胸,推倒豪杰。
東坡詩推倒扶起,無施不可,得訣只在能透過一層及善用翻案耳。
東坡詩善於空諸所有,又善於無中生有,機括實自禪悟中來。以辯才三昧而為韻言,固宜其舌底瀾翻如是。
滔滔汩汩說去,一轉便見主意,《南華》、《華嚴》最長於此。東坡古詩,慣用其法。
陶詩醇厚,東坡和之以清勁。如宮商之奏,各自為宮,其美正復不相掩也。
東坡《題與可畫竹》云:“無窮出清新。”余謂此句可為坡詩評語,豈偶借與可以自寓耶?杜於李亦以“清新”相目,詩家“清新”二字,均非易得。元遺山於坡詩,何乃以“新”譏之!
東坡、放翁兩家詩,皆有豪有曠。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詩人,東坡雖為詩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
退之詩豪多於曠,東坡詩曠多於豪。豪曠非中和之則,然賢者亦多出入於其中,以其與齪齪之腸胃固遠絕也。
遇他人以為極艱極苦之境,而能外形骸以理自勝,此韓、蘇兩家詩意所同。
東坡詩意頹放而語遒警,頹放過於太白,遒警亞於昌黎。
太白長於風,少陵長於骨,昌黎長於質,東坡長於趣。
詩以出於《騷》者為正,以出於《莊》者為變。少陵純乎《騷》,太白在《莊》、《騷》間,東坡則出於《莊》者十之八九。
山谷詩未能若東坡之行所無事,然能於詩家因襲語漱滌務盡,以歸獨得,乃如“潦水盡而寒潭清”矣。
山谷詩取過火一路,妙能出之以深雋,所以露中有含,透中有皺,令人一見可喜,久讀愈有致也。
無一意一事不可入詩者,唐則子美,宋則蘇、黃。要其胸中具有爐錘,不是金銀銅鐵強令混合也。
唐詩以情韻氣格勝。宋蘇、黃皆以意勝,惟彼胸襟與手法俱高,故不以精能傷渾雅焉。
陳言務去,杜詩與韓文同。黃山谷、陳後山諸公學杜在此。
杜詩雄健而兼虛渾。宋西江名家學杜幾於瘦硬通神,然於水深林茂之氣象則遠矣。
西昆體貴富實貴清,襞積非所尚也;西江體貴清實貴富,寒寂非所尚也。
西昆體所以未入杜陵之室者,由文滅其質也。質文不可偏勝。西江之矯西昆,浸而愈甚,宜乎復詒口實與!
西江名家好處,在鍛煉而歸於自然。放翁本學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鍛煉之功,可於言外想見。
放翁詩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觀其《齋中弄筆》詩云:“詩雖苦思未名家。”雖自謙實自命也。
詩能於易處見工,便覺親切有味。白香山、陸放翁擅場在此。
朱子《感興詩》二十篇,高峻寥曠,不在陳射洪下。蓋惟有理趣而無理障,是以至為難得。
嬰孩始言,唯“俞”而已,漸乃由一字以至多字。字少者含蓄,字多者發揚也。是則五言七言,消息自有別矣。
五言如《三百篇》,七言如《騷》。《騷》雖出於《三百篇》,而境界一新,蓋醇實瑰奇,分數較有多寡也。
五言質,七言文;五言親,七言尊。幾見田家詩而多作七言者乎?幾見骨肉間而多作七言者乎?
五言與七言因乎情境,如《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平澹天真,於五言宜;甯戚歌“滄浪之水白石粲”,豪蕩感激,於七言宜。
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揮霍。安恬者,前莫如陶靖節,後莫如韋左司;揮霍者,前莫如鮑明遠,後莫如李太白。
五言要如山立時行,七言要如{鼓長}鼓軒舞。
五言無字易,有馀味難;七言有馀味易,無字難。
七言於五言,或較易亦或較難,或較便亦或較累。蓋善為者如多兩人任事,不善為者如多兩人坐食也。
或謂七言如挽強用長。余謂更當挽強如弱,用長如短,方見能事。
潘老謂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囗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字、“落”字。余謂此例何可盡拘,但論句中自然之節奏,則七言可以上四字作一頓,五言可以上二字作一頓耳。
五言上二字下三字,足當四言兩句,如“終日不成章”之於“終日七襄,不成報章”是也。七言上四字下三字,足當五言兩句,如“明月皎皎照我床”之於“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是也。是則五言乃四言之約,七言乃五言之約矣。太白嘗有“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之說。此特意在尊古耳,豈可不達其意而誤增字以為五七哉!
詩有合兩句成七言者,如“君子有酒旨且多”,“夜如何其夜未央”是也;有合兩句成五言者,如“祈父不聰”是也。後世七言每四字作一頓,五言每兩字作一頓,而五言亦或第三字屬上,上下間皆可以“兮”字界之。
七言講音節者,出於漢《郊祀》諸樂府;羅事實者,出於《柏梁詩》。
七言為五言之慢聲,而長短句互用者,則以長句為慢聲,以短句為急節。此固不當與句句七言者并論也。
五言第二字與第四字,第三字與第五字,七言第二字與第四字,第四字與第六字,第五字與第七字,平仄相同則音拗,異則音諧。講古詩聲調者,類多避諧而取拗。然其間蓋有天籟,不當止以能拗為古。
善古詩必屬雅材。俗意、俗字、俗調茍犯其一,皆古之棄也。
凡詩不可以助長,五古尤甚。故詩不善於五古,他體雖工弗尚也。《書譜》云:“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為五古者,宜亦有取於斯言。
七古可命為古近二體,近體曰駢、曰諧、曰麗、曰綿,古體曰單、曰拗、曰瘦、曰勁。一尚風容,一尚筋骨。此齊梁、漢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別也。
論詩者謂唐初七古氣格雖卑,猶有樂府之意;亦思樂府非此體所能盡乎?豪杰之士,焉得不更思進取!
唐初七古,節次多而情韻婉,詠嘆取之;盛唐七古,節次少而魄力雄,鋪陳尚之。
伏應轉接,夾敘夾議,開闔盡變,古詩之法。近體亦俱有之,愉古詩波瀾較為壯闊耳。
律與絕句,行間字里,須有曖曖之致。古體較可發揮盡意,然亦須有不盡者存。
律詩取律呂之義,為其和也;取律令之義,為其嚴也。
律詩要處處打得通,又要處處跳得起。草蛇灰線,生龍活虎,兩般能事,當以一手兼之。
律詩主意拿得定,則開闔變化,惟我所為。少陵得力在此。
律詩主句或在起,或在結,或在中,而以在中為較難。蓋限於對偶,非高手為之,必至物而不化矣。
律詩聲諧語儷,故往往易工而難化。能求之章法,不惟於字句爭長,則體雖近而氣脈入古矣。
起有分合緩急,收有虛實順逆,對有反正平串,接有遠近曲直。欲窮律法之變,必先於是求之。
律詩既患旁生枝節,又患如琴瑟之專壹。融貫變化,兼之斯善。
律詩篇法,有上半篇開下半篇合,有上半篇合下半篇開。所謂半篇者,非但上四句與下四句之謂,即二句與六句,六句與二句,亦各為半篇也。
律詩一聯中有以上下句論開合者,一句中有以上下半句論開合者,惟在相篇法而知所避焉。
律詩手寫此聯,眼注彼聯,自覺減少不得,增多不得。若可增可減,則於律字名義失之遠矣。
律詩之妙,全在無字處。每上句與下句轉關接縫,皆機竅所在也。
律有似乎無起無收者。要知無起者後必補起,無收者前必豫收。
律詩中二聯必分寬緊遠近,人皆知之。惟不省其來龍去脈,則寬緊遠近為妄施矣。
律體中對句用開合、流水、倒挽三法,不如用遮表法為最多。或前遮後表,或前表後遮。表謂如此,遮謂不如彼,二字本出禪家。昔人詩中有用“是”“非”、“有”“無”等字作對者,“是”、“有”即表,“非”、“無”即遮。惟有其法而無其名,故為拈出。
律詩不難於凝重,亦不難於流動,難在又凝重又流動耳。
律體可喻以僧家之律:狂禪破律,所宜深戒;小禪縛律,亦無取焉。
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
絕句於六義多取風、興,故視他體尤以委曲、含蓄、自然為尚。
以鳥鳴春,以鳴秋,此造物之借端寓也。絕句之小中見大似之。
絕句意法,無論先寬後緊,先緊後寬,總須首尾相銜,開闔盡變。至其妙用,惟在借端寓而已。
詩以律絕為近體,此就聲音言之也。其實古體與律絕,俱有古近體之分,此當於氣質辨之。
古體勁而質,近體婉而妍,詩之常也。論其變,則古婉近勁,古妍近質,亦多有之。
論古近體詩,參用陸機《文賦》,曰:絕“博約而溫潤”,律“頓挫而清壯”,五古“平徹而閑雅”,七古“煒煜而譎誑”。
樂之所起,雷出地,風過簫,發於天籟,無容心焉。而樂府之所尚可知。
文辭志合而為詩,而樂則重聲。《風》、《雅》、《頌》之入樂者,姑不具論,即漢樂府《飲馬長城窟》之“青青河畔草”,與《古詩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其音節可微辨矣。
《九歌》,樂府之先聲也。《湘君》、《湘夫人》是南音,《河伯》是北音,即設色選聲處可以辨之。
《楚辭大招》云:“四上況氣,極聲變只。”此即古樂節之“升歌笙入,間歌合樂”也。屈子《九歌》全是此法。樂府家轉韻轉意轉調,無不以之。
樂府聲律居最要,而意境即次之,尤須意境與聲律相稱,乃為當行。
樂府之出於《頌》者,最重形容。《楚辭九歌》狀所祀之神,幾於恍惚有物矣。後此如《漢書》所載《郊祀》諸歌,其中亦若有之氣,蒸蒸欲出。
樂府有陳善納誨之意者,《雅》之屬也,如《君子行》便是。
《漢書藝文志》云:“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由是觀之,後世樂府近《風》之體多於《雅》、《頌》,其由來亦已久矣。
樂府是代字訣,故須先得古人本意。然使不能自寓懷抱,又未免為無病而呻吟。
樂府易不得,難不得。深於此事者,能使豪杰起舞,愚夫愚婦解頤,其神妙不可思議。
樂府調有疾徐,韻有疏數。大抵徐疏在前,疾數在後者,常也;若變者,又當心知其意焉。
古題樂府要超,新題樂府要穩。如太白可謂超,香山可謂穩。
雜言歌行,音節似乎無定,而實有不可易者存。蓋歌行皆樂府支流,樂不離乎本宮,本宮之中又有自然先後也。
賦不歌而誦,樂府歌而不誦,詩兼歌誦,而以時出之。
《詩》,一種是歌,“君子作歌”是也;一種是誦,“吉甫作誦”是也。《楚辭》有《九歌》與《惜誦》,其音節可辨而知。
《九歌》,歌也;《九章》,誦也。詩如少陵近《九章》,太白近《九歌》。
誦顯而歌微。故長篇誦,短篇歌;敘事誦,抒情歌。
詩以意法勝者宜誦,以聲情勝者宜歌。古人之詩,疑若千支萬派,然曾有出於歌誦外者乎?
文有文律,陸機《文賦》所謂“普辭條與文律”是也。杜詩云:“晚節漸於詩律細。”使將詩律“律”字解作五律七律之律,則文律又何解乎?大抵只是以法為律耳。
詩之局勢非前張後歙,則前歙後張,古體律絕無以異也。
詩以離合為跌宕,故莫善於用遠合近離。近離者,以離開上句之意為接也。離後復轉,而與未離之前相合,即遠合也。
篇意前後摩蕩,則精神自出。如《豳風東山》詩,種種景物,種種情思,其摩蕩在“徂歸”二字耳。
問短篇所尚,曰:“咫尺應須論萬里。”問長篇所尚,曰:“萬斛之舟行若風。”二句皆杜詩,而杜之長短篇即如之。杜詩又云:“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馀。”其意亦可相通相足。
長篇宜橫鋪,不然則力單;短篇宜紆折,不然則味薄。
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用之長篇,此如黃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也。然即短至絕句,亦未嘗無尺水興波之法。
長篇以敘事,短篇以寫意,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誦。此皆題實司之,非人所能與。
伏應、提頓、轉接、藏見、倒順、綰插、淺深、離合諸法,篇中段中聯中句中均有取焉。然非渾然無跡,未善也。
少陵寄高達夫詩云:“佳句法如何?”可見句之宜有法矣。然欲定句法,其消息未有不從章法篇法來者。
“河水清且漣”,“關車之轄”,皆是五言,且皆是上二字下三字句法,而意有順倒之不同。
詩無論五七言及句法倒順,總須將上半句與下半句比權量力,使足相當。不然,頭空足弱,無一可者。
煉篇、煉章、煉句、煉字,總之所貴乎煉者,是往活處煉,非往死處煉也。夫活亦在乎認取詩眼而已。
詩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數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數句為眼者,有以一句為眼者,有以一二字為眼者。
冷句中有熱字,熱句中有冷字;情句中有景字,景句中情字。詩要細筋入骨,必由善用此字得之。
詩有雙關字,有偏舉字。如陶詩“望囗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囗”、“鳥”、“水”、“魚”是偏舉,“高”、“游”是雙關。偏舉,舉物也;雙關,關己也。
問韻之相通與不相通,以何為憑?曰:憑古。古通者,吾亦通之。《毛詩》,《楚辭》,漢魏、六朝詩,杜、韓諸大家詩,以及他古書中有韻之文,皆其準驗也。
辨得平聲韻之相通與不相通,斯上聲去聲之通不通因之而定。東、冬、江通,則董、腫、講通矣,送、宋、絳亦通矣。推之:支、微、齊、佳、灰通,則紙、尾、薺、蟹、賄通,、未、霽、泰、卦、隊通。魚、虞通,則語、{鹿吳}通,御、遇通。真、文、元、寒、刪、先通,則軫、吻、阮、旱、潸、銑通,震、問、愿、翰、諫、霰通。蕭、肴、豪通,則筱、巧、皓通,嘯、效、號通。歌、麻通,則哿、馬通,個、通。庚、青、蒸通,則梗、迥通,敬、徑通。侵、覃、鹽、咸通,則寢、感、儉、<豆兼>通,沁、勘、艷、陷通。陽無通,則養亦無通,漾亦無通。尤無通,則有亦無通,宥亦無通。
入聲韻之通不通,亦於平聲定之。東、冬、江通,則屋、活、覺通。真、文、元、寒、刪、先通,則質、物、月、曷、黠、屑通。庚、青、蒸通,則陌、錫、職通。侵、覃、鹽、咸通,則緝、合、葉、洽通。陽無通,則藥亦無通。
論詩者,或謂煉格不如煉意,或謂煉意不如煉格。惟《姜白石詩話》為得之,曰:“意出於格,先得格也;格出於意,先得意也。”
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蓋其天機之發,不可思議也。故余論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論詩旨曰:“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詩之所貴於言志者,須是以直溫寬栗為本。不然,則其為志也荒矣,如《樂府》所謂“喬志”、“溺志”是也。
詩之言持,莫先於內持其志,而外持風化從之。
古人因志而有詩,後人先去作詩,推究到詩不可以徒作,因將志入里來,已是倒做了,況無與於志者乎!
《文心雕龍》云:“嵇志清峻,阮旨遙深。”鍾嶸《詩品》云:“郭景純用亻雋上之才,劉越石仗清剛之氣。”余謂“志”、“旨”、“才”、“氣”,人占一字,此特就其所尤重者言之。其實此四字,詩家不可缺一也。
“思無邪”,“思”字中境界無盡,惟所歸則一耳。嚴滄浪《詩話》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似有得於此意。
雅人有深致,風人、騷人亦各有深致。後人能有其致,則《風》、《雅》、《騷》不必在古矣。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過曰春往冬來耳,有何意味?然“黍稷方華”,“雨雪載涂”,與此又似同而異,須索解人。
夏侯湛作《周詩》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溫雅,乃別見孝弟之性。”余謂“孝弟之性”,乃其所以“溫雅”也。二而言之,安仁於是為不知詩矣。
謝靈運詩“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下句意須離不得上句,不然,是名教外別有所謂神理矣。
不發乎情,即非禮義,故詩要有樂有哀;發乎情,未必即禮義,故詩要哀樂中節。
天之福人也,莫過於予以性情之正;人之自福也,莫過於正其性情。從事於詩而有得,則樂而不荒,憂而不困,何福如之!
景有大小,情有久暫。詩中言景,既患大小相混,又患大小相隔。言情亦如之。
興與比有闊狹之分。蓋比有正而無反,興兼反正故也。
昔人謂激昂之言出於興,此“興”字與他處言興不同。激昂大抵只是情過於事,如太白詩“欲上青天覽日月”是也。
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故詩無氣象,則精神亦無所寓矣。
詩格,一為品格之格,如人之有智愚賢不肖也;一為格式之格,如人之有貧富貴賤也。
詩品出於人品。人品悃款樸忠者最上,超然高舉、誅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勞來、從俗富貴者無譏焉。
言詩格者必及氣,或疑太煉傷氣,非也。傷氣者,蓋煉辭不煉氣耳。
氣有清濁厚薄,格有高低雅俗。詩家泛言氣格,未是。
林艾軒謂“蘇、黃之別,猶丈夫女子之應接。丈夫見賓客,信步出將去,如女子則非涂澤不可”。余謂此論未免誣黃而易蘇。然推以論一切之詩,非獨女態當無,雖丈夫之貴賤賢愚,亦大有辨矣。
詩以悅人為心與以夸人為心,品格何在?而猶讠堯々於品格,其何異溺人必笑耶!或問詩偏於敘則掩意,偏於議則病格,此說亦辨意格者所不遺否?曰:遺則不是,執則淺矣。
“其詩孔碩,其風肆好”。後世為詩者,於“碩”、“好”二字須善認。使非真碩,必且迂;非真好,必且靡也。
詩不清則蕪,不穆則露。“穆如清風”,宜吉甫合而言之。
凡詩迷離者要不間,切實者要不盡,廣大者要不廓,精微者要不僻。
詩要避俗,更要避熟。剝去數層方下筆,庶不墮“熟”字界里。
詩要超乎空、欲二界。空則入禪,欲則入俗。超之之道無他,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而已。
或問詩何為富貴氣象?曰:大抵富如昔人所謂“函蓋乾坤”,貴如所謂“截斷眾流”便是。
詩質要如銅墻鐵壁,氣要如天風海濤。
詩不可有我而無古,更不可有古而無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
鍾嶸謂阮步兵詩可以陶寫性靈,此為以性靈論詩者所本。杜詩亦云:“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
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深薄宋、齊間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其實性靈光景,自風雅肇興便不能離,在辨其歸趣之正不正耳。
詩涉飾,便可憎鄙,而飾多起於貌為有學,而不養本體。晉東海王越與阮瞻書曰:“學之所入淺,體之所安深”。善夫!
詩一往作遺世自樂語,以為仙意,不知是仙障。仙意須如陰長生古詩“游戲仙都,顧愍群愚”二語,庶為得之。抑《度人經》所謂“悲歌朗太空”也。
詩一戒滯累塵腐,一戒輕浮放眼。凡出辭氣當遠鄙倍,詩可知矣。
詩中固須得微妙語,然語語微妙,便不微妙。須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觸著,乃足令人神遠。
花鳥纏綿,囗雷奮發,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
《詩》:“要要草”,聞而知也;“阜螽”,見而知也;“有車鄰鄰”,知而聞也;“有馬白顛”,知而見也。詩有外於知與聞見者耶?
“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獨得也。凡佳章中必有獨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獨得之字。惟在首在腰在足,則不必同。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六一賞之;“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東坡賞之。此等處古人自會心有在,後人或強解之,或故疑之,皆過矣。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幫人算了三次命后,離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
三體全集(全三冊)
【榮獲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銀河獎特別獎】套裝共三冊,包含:《三體I》《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對科幻愛好者而言,“三體”系列是繞不開的經典之作。這三部曲的閱讀體驗和文字背后的深刻思想配得上它所受的任何贊譽。
遲來的周先生
青梅竹馬到相看兩厭,簡橙從周聿風的肋骨變成一塊雞肋骨,成了他故事里的蛇蝎美人,惡毒女配。后來兩人解除婚約,所有人等著看她笑話,她轉身嫁給前未婚夫的小叔,那個高不可攀,無人敢染指的矜貴男人。簡橙救過周庭宴一次,求過他兩次。第一次周聿風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挽留,第二次她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恢復自由身。周庭宴說事不過三,救命之恩只能滿足她三個愿望,于是第三次…簡橙:“小叔,你缺老婆不?”
奪嫡
【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天之下
昆侖紀元,分治天下的九大門派為新一屆盟主之位明爭暗斗,關外,薩教蠻族卷土重來……亂世中,蕓蕓眾生百態沉浮,九大家英杰輩出,最終匯成一首大江湖時代的磅礴史詩,并推動天下大勢由分治走向大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