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多令】[旦上]無奈禍臨頭,今朝拚死休,如癡似醉任飄流。不想舟人撈救,我身出丑,臉慚羞。[見介。外]婦人,我且問你,你是何等人家兒女?因何短見投水?必有緣故。
【玉交枝】[旦]容奴伸訴。[外]你在那里住居?[旦]念妾在雙門住居。[外]姓甚名誰?[旦]玉蓮姓錢儒家女。[外]原來與我同姓。你曾嫁人么?[旦]年時獲配鴛侶。[外]既有丈夫,丈夫姓甚名誰?在家、出外?[旦]王十朋是夫出應舉。[外]且住。王十朋是你丈夫,他得中了頭名狀元,有書回來么?[旦]數日前有傳尺素。[外]既有書來,為何投水?[旦]因此書骨肉間阻,因此書銜冤負屈。[外]書中必有緣故。
【前腔】[旦]書中緣故,道休妻重婚在相府。[外]他是讀書人,豈肯違法度?我曉得了,莫不是朋黨嫉妒?[旦]萱親信聽讒詐書,逼奴改嫁孫郎婦。[外]怎么不從母命?[旦]論貞潔不更二夫,奴焉敢傷風敗俗?[外]原來是王狀元的貞烈夫人,快請起來。
【前腔】聽他言語,論貞潔他人怎比,思量我也難留你。左右叫舟子,不如送還伊父。[旦]若還送奴歸故里,不如早喪黃泉路,到顯得名傳萬古,盡教他的婚后娶。
【前腔】[外]不須憂慮,且帶你同臨任所。修書遣人饒州去,管教你夫婦重會。[旦]若還這般周濟奴,猶如久旱逢甘雨,便是妾重生父母。望公相與奴做主。
[外]既然如此,不肯回去。我不是別人,乃是前任本府太守。今蒙圣恩除授福建安撫,即日將帶家小之任。你丈夫既為饒州僉判,與福建相隔不遠。你如今不肯回去,就在我船上,與我老夫人同臨任所。我想起來,一路上怎么稱呼。他也姓錢,我也姓錢,你拜我為義父。到任所修一封書,差人到饒州報與你丈夫知道,教他取你去。夫婦重會,缺月再圓。心下如何?(旦背云)若無鈞眷在船,事有可疑。既有鈞眷在船,去也無妨。只是撇了婆婆,于理不當。(介)若得老相公如此周全,重生父母,再養爹娘。(外)將酒來,遞了我的酒。(介)梅香、左右,都要稱小姐。
【黃鶯兒】(旦)公相望垂憐,感夫人意非淺。又蒙結拜為姻眷,恩德萬千,何日報全?愿公相早登八位三臺顯。(合)淚漣漣,雙親遠別,重得遇椿萱。
【前腔】(外)不必淚漣漣,這相逢非偶然。同臨任所為姻眷,聊附寸箋,饒州報傳,管教你夫婦重相見。(合)免憂煎,夫妻有日,重得遇椿萱。
【前腔】(貼)天賜這姻緣,喜他們也姓錢,同臨所作宛轉。明日動船,開洋過淺,愿一陣好風,急去登福建。(合前)
【前腔】(旦)溺水自心酸,我婆婆苦萬千,堂前繼母心不善。兒夫去遠,家尊老年,何日得見王僉判?(合前)
(外)夫妻憂慮各西東,(老)會合今朝喜氣濃。
(旦)一葉浮萍歸大海,(合)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二十七出憶母
【喜遷鶯】(生上)從別家鄉,期逼春闈,催赴科場。鵬程展翅,蟾宮折桂,幸喜名標金榜。旅邸憶念,孤鸞幽室,萱花高堂,魚雁杳,信音稀,使人日夜思想。人在東甌,身淹上苑,望中山色空迷眼。終朝旅思嘆蕭條,高堂親鬢愁衰短。秦嶺云橫,藍關雪漫,潮陽未到魂先斷。春歸花落久棲遲,愁深那覺時光換。
【雁魚錦】長安四月花正飛,見殘紅萬片皆愁淚。何苦被利祿成拋棄,如今把孤身旅泊天涯。意懸懸止不住思維,音書曾有回,只怕他望帝都欲赴愁迢遞。望目斷故園,知他知也未?
【前腔】當時痛別慈幃,論奉親行孝也縈懷不寐。年華有幾,縱然是百歲如奔騎。論早晚須問起居,論寒暑須當護持,論供養要甘肥。因赴舉,把蘋蘩饋托與我妻,知他看承處怎的?俺這里對青山,望白云,鎮日瞻親舍;他那里翹白首,看紅日,終朝憶帝畿。
【前腔】嗟吁,鳳別鸞離,怎如得儔鶯偶燕時相聚?凄楚寒窗,寂寞旅況。閃殺當時,甘效于飛。孤燈夜雨,溜聲不斷,卻把寸心滴碎。只為那釵荊裙布妻難棄,總有紫閣香閨人怎迷?
【前腔】猛思那日臨行際,蒙岳丈惜伊玉樹,兼愛我寒枝。念行囊空虛,欣然便周全助路資。召共居,感此義山恩海深難棄。細躊躇,甚日酬取?教我怎生忘渠?但愿得一家到此沾祿養,也顯得半子從今展孝私。
【前腔】論科舉,本圖看春風杏枝,玉馬驟香衢。豈知他陷我在瘴嶺煙區?愁只愁身歸鳳池,恨只恨釁生鴛侶。人不見,氣長吁,只為蠅頭蝸角微名利,致使地北天南怨別離。
左右過來。(丑上)廳上一呼,階下百諾。相公有何指揮?(生)前月寄書回去,接取老夫人并家眷來此同赴任所。經今日久,將次來到,你可到十里長亭侍候迎接,不得有違。(丑)如此便去。(下)
(生)家鄉千里隔相思,目斷甌城人到遲。
旅邸難禁長日靜,魂消幾度夕陽時。
第二十八出哭鞋
【梧葉兒】(老旦上)兒媳婦哭啼啼,昨夜三更出繡幃。今早起來沒尋處,使我無把臂。一重愁翻做兩重悲,使我淚偷垂。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媳婦被逼嫁不從,哭了一夜,今早不知那里去了?(末上)莫取非常樂,須防不測憂。老安人,不好了,小人到江邊去訪問,見許多人說我小姐投江死了,拾得繡鞋在此。
(老旦)呀!果是我媳婦的,痛殺我也!(倒地介)
【山坡羊】撇得我不尷不尬,閃得我無聊無賴。親家,你一霎時認真逼他去投江海,怎布擺,禍從天上來。你嫡親父母尚且不遮蓋,反將他諧老夫妻生打開。(合)哀哉!撲簌簌淚滿腮。傷懷,生擦擦痛怎捱!(外、凈上)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親家為何啼哭?(老旦)親家,不好了,我的媳婦投江死了。
(外)怎么曉得?(老旦)見有繡鞋在此。(外哭倒介)
【山坡羊】兒,你不念我年華高邁,不念我形衰力敗,不念我無人養老,不念我絕宗枝派。我想這樁事不是別人,都足你老禍胎,受了孫家婚聘財,逼得他銜冤負屈投江海。
親家,我有一搭地,指望令郎與小女把我兩塊老骨頭埋葬。不想令郎又贅在相府,不得回來,小女又投江死了,我好命苦!閃得我有地無人筑墓臺。(合)哀戰,撲簌簌淚滿腮;傷懷,生擦擦痛怎捱?(凈)親家,你令郎贅在相府,做了女婿,我女又投江死了。如今與你沒相干了,寺里觀音請出。(外)我的女兒肉尚未冷,你就趕他出去?(凈)你兩個做了一家,我出去了罷。(外)親家,你聽那老不賢,在這里與他難相處,莫若到京見令郎。不知意下如何?(老旦)老身正欲如此。奈我身伴無人,怎生去得?(外)我著李成送親家前去。(凈)我自要他,去不得。(外)誰要你多言?(老旦)親家,老身不識進退,有一言相懇。(外)親家但說不妨。(老旦)欲往江邊祭奠,以表婦姑之情。
(外)可憐,不勞親家費心,李成今晚整備祭品,等侯王老安人祭奠。(老旦)親家,老身就此拜別。
【勝如花】辭親去,別淚零,豈料登山驀領。只因人遞簡傳書,教娘離鄉背井,未知道何日歡慶?
(合)愁只愁一程兩程,況未聞長亭短亭。暮止朝行,趲長途曲徑,休辭憚跋涉奔競。愿身安早到京城,愿身安早到京城。
【前腔】(外)我為絕宗派,結婚姻,指望一牢永定。誰知他又贅在侯門,今日翻成畫餅,辜負了田園荒徑。(合前)
【前腔】(凈)他家鍋中米沒半升,去戀著豪門,不思舊親,到如今一旦身榮,撇卻糟糠布荊,短行處教人怒沖。(合前。外)李成,你送王老安人到京,面會王狀元,即便回來。(末)男女理會得。
【前腔】蒙員外分付情,對狀元一訴明,幸喜得日暖風恬,相送起程,傷目兮桑榆暮景。(合前)生離死別痛無加,路上行人莫嘆嗟。花正開時遭雨打,月當明處被云遮。
第二十九出搶親
(凈上)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本等是一段美意,不想這丫頭行此拙路。老員外止生這女兒,今被他日夜啼哭,教我怎么過得日子?如今送了親家去了,這一回來,教我躲在那里?躲在這里罷。(外上)有這等事?一家好人家,都被那老不賢弄壞了。雖是王十朋贅在相府,未審虛實。今日也逼孩兒改嫁,明日也逼孩兒改嫁,受不過凌辱,忿氣投江身死。你那里去?老潑婦,如今走在天上去?(凈)老員外,不要惱。要打便打,要罵便罵,我跪在這里了。(外)老潑婦,誰教你逼死了我兒?我也不要你了。(凈)我也只要他做好人,后邊靠他。誰想女兒認真苦惱。你若趕我出去,那個要我?(外)鄰舍人家去。(凈)十家鄰舍九家斷,那里去得?(外)親友人家去。(凈)平昔沒有盤盒來往,做人不好,也去不得。(外)和尚寺里去。
(凈)屈嫁和尚是好惹的,我去也罷,怕被人笑話你。
(外)原來沒處去。
【憶虎序】當初娶汝,(凈)正是大盤大盒娶的。
(外)
指望生男育女。(凈)你到說我沒用?你頭未上床,腳先睡了,那個沒用?依了我,十個還養得出哩!
(外)老潑婦,今日也與我孩兒嚷亂,明日也與我孩兒嚷亂,逼勒我孩兒投江身死。(凈)他自壽命短促,自家死的,與我甚么相干?(外)我寫狀經官,經官呈旨你。(凈)告我得何罪?(外)告你是不賢婦、薄幸妻。若到官司,打你皮綻肉飛。(凈)當初是我不合討了他的便宜。如今我就下他一個禮,也沒人笑我。
【前腔】我當初嫁你,也是明媒正娶,又不是暗地里偷情,強來隨你。相隨百步,尚有徘徊之意。免告官司,免告官司,和你團圓到底。
(外)起去。(凈)嗄!他被我一哭,心就軟了。
(外)我趕他出去,被人笑話。過來。(凈)嗄!(外)留你在家,要依我三件事。(凈)勿要說三件,十件也依你。(外)第一件事,我與人講話,不要你多嘴。(凈)若有我的說話,添這等一句兒。(外)第二件,不要與我同吃飯。(凈)我自有王帝吃,那個要與你同吃。
(外)那個王帝?(凈)灶君王帝。你也要依我三件事。
(外)那三件?(凈)魚干酸湯白米飯,吃飽了朝也喀,暮也喀,養還你班稍抉。(下。外吊場)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我那老不賢聽信讒書,接了孫家財禮,逼令女兒改嫁,只因受逼不過,已自投江死了。況孫家是個無籍之徒,必來我家打鬧。我更年老力弱,難以抵對,如何是好?
【梨花兒】(丑上)侄女許子孫汝權,受他財禮千千貫。今日成親多喜歡,嗏!姑娘只要長長段。呀!哥哥,今日嫁女吉日,因何在此愁悶?(外哭介)都是你害我女兒投江死了,還要說?(丑)真個好苦。(外)你且不要哭,這孫家事怎生回他?(丑)人既死了,終不然捻一個與他。若沒有人,拼得還他財禮便了。若說不來,財禮也不要還他,更又賴他。
(外)賴他什么?(丑)賴他倚恃豪富,威逼成親,以致我女身死。(外)這都是你生出來許多事端,我不管,你自去回他。(丑)哥哥,孫汝權不是好人,怎肯罷休。我有一計在此,將幾件衣服與我穿了,哄上轎去。我到他家里,與他說話便了。(外)既如此,我自進去。正是: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下)
【前腔】(凈、眾上)今日娶親諧鳳鸞,不知何故來遲緩;莫非他人生異端?嗏!須知人亂法不亂。
(丑)孫相公來了么?(凈)張姑媽,快請新人上轎,我在此親迎。(丑)曉得了,分付眾人在青龍頭轉一轉。
(凈分付,眾轉介)禮人,與我快請新人。(請介,丑帶兜頭哭上介,轉介。凈)禮人,拜了家廟就結親。
(唱禮介,拜介。凈揭蓋)好也,好也。你受了我的財禮,藏了侄女,賴我親事。(丑)我不是騙你,我侄女已投江死,拚得還你財禮,大家罷休。(凈)一倍還我十倍,我也只要老婆。(丑)呸!小鬼頭兒,你倚恃豪富,威逼我侄女投水已身死,你要怎的?(凈)這潑皮到來誣賴我。
【恁麻郎】我告你局騙人財禮。(丑)我告你威逼人投水。(凈)怎誤我白羅帕見喜。(丑)悶得他黃泉做鬼。(末)息怒威,寧耐取。(凈)休想我輕輕放過你!(丑)我怕你強橫小賊驢!(凈)我那怕你腌臜臭劄!(末)算從來男不和女敵,自古道窮不共富理。
(丑)打你嘴。(凈)踢你的腿。(末)須虧了中間相勸的。
(丑)這事情天知地知。(凈)這見識心黑又意黑。(末)怎辨別他虛你實,也難明他非你是。(凈)不放你。
(丑)不放你。(末)自古饒人不是癡。(凈)你藏了女兒,誣賴人命,若見了尸首,萬事俱休;不見尸首,教你粉碎。
(凈)窩藏侄女忒無知,(丑)威逼成親事豈宜?
(凈)好手中間逞好手,(丑)吃拳須記打拳時。
第三十出祭江
【風馬兒】(老旦上)柳拂征衣露未央,可憐年邁往他鄉。(末)謾自殷勤設奠,血淚灑長江。
(老旦)渺渺茫茫浪潑天,可憐辜負你青年。(末)小姐,你清名須并浣紗女,白發親姑誰可憐?老安人,正在此處拾的繡鞋。(老旦)就此擺下祭禮。
【綿搭絮】尋蹤覓跡到江邊。李成舅,可曾帶得香來?(末)小人不曾帶得。(老旦)我那兒,只一塊香沒福受用。(苦)只得撮土為香,禮雖微,表姑情意怪。望靈魂暫且聽言:指望松蘿相倚,誰想你抱石含冤?這也不要埋怨你丈夫,都是你的親娘把乘龍女婿嫌。
【憶多嬌】(末)愁哽咽,情慘切,萱堂苦逼中道絕,暮憶朝思難訴說。(合)喪溺江心,喪溺江心,永遠傳揚孝烈。(老旦)我那媳婦的兒,我有半年糧食,也不見得到你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