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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詩話下

  • 滹南遺老集引
  • 王鶚
  • 4216字
  • 2015-12-21 12:38:10

荊公有“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雖用排闥字,讀之不覺其詭異。山谷云“青州從事斬關來”,又云“殘暑已促裝”,此排闥等耳,便令人駭愕。

山谷閔雨詩云,“東海得無冤死婦,南陽應有臥云龍”,得無,猶言無乃耳,猶欠有字之意。臥云龍,真龍耶,則豈必南陽,指孔明耶,則何關雨事,若曰遺賢所以致旱,則迂闊甚矣。

清明詩云,“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齊人乞祭余,豈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見則安,知其必驕妾婦,蓋姑以取對,而不知其疎也。此類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是固皆瓜事,然其語意豈可相合也。

奕棊云,“湘東一目誠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東目為棊眼,不愜甚矣。且此聨豈專指輸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犂子仲由元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揮斤字無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會自秦還晉,繞朝贈之以策,蓋當時偶以此耳,非送行者必須策也。而山谷送人詩云,“愿卷囊書當贈鞭”,又云“折栁當馬策”,亦無謂矣。

秦繆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蓋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

山谷牧牛圖詩自謂平生極至語,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黃詩大率如此,謂之竒峭而畏人說破,元無一事。

吊邢淳夫云,“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既下何況字,須有他人猶悼痛之意,乃可。

猩毛筆云“身后五車書”。按荘子:施恵多方其書五車,非所讀之書,即所著之書也。遂借為作筆寫字,此以自肎耳,而呂居仁稱其善詠物而曲當,其理不亦異乎?只平生幾両屐,細味之亦疎。而拔毛濟世事,尤牽強可笑。以予觀之,此乃俗子謎也,何足為詩哉?

詩人之語,詭譎寄意,固無不可。然至于太過,亦其病也。山谷題恵崇畫圗云,“欲放扁舟歸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當遂不知。王子端叢臺絶句云,“猛拍闌干問廢興,野花啼鳥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荘詩話載法具一聨云,“半生客里無窮恨,告欣梅花說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間偶談及之。”客皆絶倒也。

山谷贈小鬟驀山溪詞,世多稱賞。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盡湖南水明山秀”,盡字似工而寔不愜。又云“婷婷裊榒,恰近十三余”,夫近則未及,余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謂其尚嫩,如豈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時候”,不知愁字屬誰,以為彼愁耶?則未應識愁。以為己愁耶?則何為而愁?又云“只恐遠歸來,緑成陰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已結子而已,今乃指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詞逹理順,皆足以名家,何甞有以句法繩人哉?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

魯直于詩,或得一句而終無好對,或得一聨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贈誰,何嘗見古之作者如是哉?

山谷自謂得法于少陵,而不許于東坡。以予觀之,少陵,典謨也;東坡,孟子之流;山谷則楊雄法言而已。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鐡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縦復加工,要不足貴,雖然物有自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意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蓋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為嫌,異者不以為夸,隨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然而已。至其妙處,不專在于是也。故皆不害為名家而各傳,后世何必如魯直之措意邪?

蜀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間有白毫,時人為之語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蓋良寔白眉而良,不在乎白眉也。而北齊陽休之贈馬子結兄弟許云,三馬俱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豈不可笑哉。

王直方詩話云,秦少游甞以真字題邢淳夫扇云,“月團新碾瀹花甆,飲罷呼兒課楚辭,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山谷見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黃葉委庭觀九州島,小蟲催女獻功裘,金錢滿地無人費,百斛明珠苡薏秋。”少游后見之復云,逼我太甚。予謂黃詩語徒雕刻,而殊無意味,蓋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謂相逼者,非謂其詩也,惡其好勝而不讓耳。

未少章論江西詩律以為用昆體功夫,而造老杜渾全之地。予謂用昆體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渾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無事乎昆體功夫。蓋二者不能相兼耳。苑璞評劉夷叔長短句,謂以少陵之肉,傳東坡之骨,亦猶是也。

“且食莫踟躕,南風吹作竹”,此樂天食筍詩也。朱喬年因之曰:“南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煙雨,明朝吹作碧參差。”“年年乞與人間巧,不道人間巧更多”,此楊樸七夕詩也。劉夷叔因之曰:“只因將巧異人間,定卻向人間乞取,”此江西之余泒,欲益反損,正堪一笑。而曽端伯以喬年為點化精巧,苑荊產(chǎn)以夷叔為文婉而意尤長。嗚呼,世之末作,方日趨于詭異,而議者又從而簧鼔之,其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宣召試館中詩,有“日斜奏罷長楊賦”之句,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云,如此語乃健,是矣。然意無乃復窒乎?

張文潛詩云,“不用為文送窮鬼,直須圖事祝錢神。”唐子西云,脫使真能去窮鬼,自童無以致錢神。夫錢神所以不至者,惟其有窮鬼在耳,二子之語似可喜而寔不中理也。

李師中送唐介詩雜壓寒刪二韻,冷齋夜話謂其落韻,而緗素雜記云,此用鄭谷等進退格,藝苑雌黃則疑而兩存之。予謂皆不然,謂之落韻者,固失之太粗;而以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據(jù)。古人何甞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為云云也。但律詩比古稍嚴,必親鄰之韻,乃可耳。

冷齋夜話云,前軰作花詩,多用羙女比其狀,如曰“若教觧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誠然哉。山谷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羙丈夫比之,特為出類。而吾叔淵材詠海棠則又曰,“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婦人,尚矣,蓋其于類為宜,不獨在顏色之間。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見其好異之僻;淵材又雜而用之,益不倫可笑,此固甚紕繆者,而惠洪乃節(jié)節(jié)嘆賞,以為愈竒,不求當而求新,吾恐他日復有以白晳武夫比之者矣。此花無乃太麄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謂其白耳,施于酴醿尚可,比海棠則不類矣。且夫雨過露濃,同于言濕而已,果何所異而引之為對耶?

楊軒牡丹詩云,“楊妃歌舞態(tài),西子巧讒魂,利劎斫不斷,余妖鍾此根。”東坡詠酴醿以吳宮紅粉命意而終之,曰,“余妍入此花”,山谷詠桃花以九疑蕚緑花命意而終之,曰,“猶記余情開此花”,詠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終之,曰,“種作寒花寄愁絶”,是皆以羙人比花,而不失其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詩傳于時者,其一云“髙髻長眉滿漢宮,君王圖玉按春風,龍沙萬里王家女,不著黃金買畫工”;其一云“五換鄰鐘三唱雞,云昏月淡正低迷,風簾不著欄桿角,瞥見傷春背面啼”。予甞誦之于人而問其詠何物,莫有得其彷佛者,告以其題,猶惑也,尚不知為花,況知其為梅,又知其為畫哉?自賦詩不必,此詩之論興作者,誤認而過求之,其弊遂至于此,豈獨二詩而已?東坡眉石硯、醉道士石等篇,可謂橫放而曠逺,然亦未甞去題也,而論者猶戒,其専力于是則秉筆者曷少貶乎?

予嘗病近世墨梅二詩,以為過。及觀宋詩選:陳去非云,“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逄京洛渾依舊,祗有緇塵染素衣。”曽元象云,“憶昔神游姑射山,夢中栩栩片時還,氷膚不許尋常見,故隠輕云薄霧間。”乃知此弊有自來矣。

張舜民謂樂天新樂府幾乎罵,乃為孤憤吟五十篇以壓之,然其詩不傳,亦畧無稱道者。而樂天之作自若也。公詩雖渉淺易,是大才殆與元氣相侔,而枉斐之徒僅能動筆,類敢謗傷,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也。

蕭閑云,“風頭夢吹無跡”,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田夫野婦皆道之,而雷溪注以為夢中云雨,又曰云夢澤之雨,謬矣。賀方回有“風頭夢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長廊碧瓦,夢雨時飄灑”,豈亦如雷溪之說乎?

蕭閑憶恒陽家山云,“誰幻出故山,邱壑謂予心目”,注以故山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陽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畝,號小斜川,三尺字以廣狹深淺言之,俱不安。注以為潄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豈相干渉。予官門山甞得板本,乃是畝字,意其不然,蓋如言幾頃玻璃之類耳。“暮涼白鳥歸喬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潔身而退,如白鳥之歸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紅塵三尺險,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蕭閑詞云,“市朝氷炭里滿波瀾”,又云“千丈堆氷炭”,便露痕跡。

樂天望瞿塘詩云,“欲識愁多少,髙于灔預堆”,蕭閑送髙子文詞云,“歸興髙于灔滪堆”,雷溪澷(疑衍)注蓋不知此出處耳。然樂天固望瞿塘,故即其所見而言,泛用之則不切矣。

蕭閑樂善堂賞荷花詞云,“胭脂膚瘦熏沉水,翡翠盤髙走夜光”,世多稱之。此句誠佳,然蓮體寔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嘗易膩字,此似差勝;若乃走珠之狀,惟雨露中,然后見之,據(jù)詞意當時不應有雨也。山黛月波之類,蓋搃述所見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上為眉,波為眼,云為衣,不亦異乎。至“一枝梅緑橫氷蕚,淡云新月炯疎星”之句,亦如此說,彼無真見而妄意求之,宜其繆之多也。

蕭閑使髙麗詞云,“酒病頼花醫(yī)卻”,世皆以花為婦人,非也。此詞過處,既有離索余香收拾新愁之語,豈復有婦人在乎?以文勢觀之,亦不應爾。其所謂花,蓋真花也,言其人已去,頼以觧酲者,獨有此物而已,必當時之寔事。李后主詩云,“酒惡時拈花蕋嗅”,公詠花詞亦喜用酲心香字,蓋取其清徹之氣,以滌除惡味耳。

蕭閑自鎮(zhèn)陽還兵府贈離筵乞言者云,“待人間覓個無情,心緒著多情換”,此篇恨別之意,故以情為苦,而還羨無情,終章言之,宜矣。使髙麗詞亦云,“無物比情濃,覓無情相博”,次第未應及此也。

謝安謂王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頼絲竹陶冩,恒恐兒軰覺減其歡樂之趣。坡詩用其事云,“正頼絲與竹,陶冩有余歡”。夫陶冩云者,排遣消釋之意也,所謂歡樂之趣有余,歡者非陶冩,其歡因陶冩而歡耳。蕭閑屢使此字,而直云陶冩歡情,陶冩余歡,舊歡若為陶冩,似背元意。

近歲諸公以作詩自名者,甚眾,然往往持論太髙,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凖,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此固知本之說,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竒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詩,雖大體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為小技,程氏以詩為間言語,然則凡辭逹理順,無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余優(yōu)劣何足多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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