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走進學校，學校里只有四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書，他挨個教室去看小宛。小宛在最邊上的教室，一個女老師站在黑板前講些什么，他站在一個窗口看到了小宛，一看到小宛氣就上來了，這孩子不好好念書，正用什么東西往前面一個孩子頭上扔。為了她念書，秦天一直拼命攢錢，方玉生病住院了也沒讓她退學，她嘻嘻哈哈跑到課堂上來玩了。當時秦天氣得什么都顧不上了，一下沖進教室對準小宛的臉就是一巴掌。小宛挨了一巴掌才看到他，她嚇得臉都白了，秦天說：“你氣死我了。”秦天大聲一吼，小宛的身體就哆嗦一下，秦天又給她一巴掌，小宛縮著身體完全嚇傻了。這時那個女老師走過來氣沖沖問他：“你是什么人？這是學校，不是鄉下。”秦天說：“我是她爸。”秦天正在氣頭上，嗓門很大。那個女老師火也跟著上來，她尖著嗓子說：“你出去，你哪像是爸，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國民黨。”秦天知道她是在罵自己，難怪小宛不好好念書，她攤上了一個罵人的老師。秦天說：“你才是國民黨，就像你這么罵人。”那個女老師嘴巴張了張，沒說話倒哭上了。旁邊教室的老師過來把秦天拉了出去，他們在外面將秦天圍住，幾張嘴同時對他說話，秦天是一句都沒聽清。后來又過來一個女老師，秦天聽到他們叫她校長，校長問秦天為什么打小宛，秦天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事全說了，那位女校長聽后對別的老師說：“讓他回去吧。”秦天要走時，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擠滿了小腦袋，在看他的熱鬧。這下秦天可把自己女兒得罪了，秦天最傷心的不是揍她，是當著那么多老師和同學出丑。秦天回到家里氣還沒消，把這事跟方玉說，方玉聽完后埋怨他，她說：“你呀，你這樣讓小宛在學校里怎么做人。”

秦天聽后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還丟了女兒的臉。這天中午小宛放學回家，秦天叫了她一聲，她理都不理他，放下書包就往外走，方玉叫了她一聲，她就站住了，方玉讓她走過去。小宛走到她媽身邊，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個傷心啊。后來的一個多月里，小宛死活不理秦天，秦天讓她干什么她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他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他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想想也是自己過分，他女兒的心叫他給傷透了。好在小宛還小，又過了一陣子，她在屋里進出脖子沒那么直了。雖然秦天和她說話，她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秦天還是看得出來的，她不那么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秦天。秦天知道她，那么久不和他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秦天呢，也不急，是他的女兒總是要開口叫他的。公司散伙以后，家里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秦天想著把家里最后的積蓄拿出來，去租一個攤位。生活起碼可以維持，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小宛。

秦天跟方玉一商量，方玉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他將錢揣在懷里就出去了。他在城東錦橋那邊租了一個攤位，回來時路過小宛她們的學校，秦天本想進去讓小宛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丑，讓他女兒丟臉。秦天再去，小宛心里肯定不高興。等他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來，秦天還沒回頭去看是誰，小宛就在后面叫上了：“爸，爸。”

秦天站住腳，看著小宛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他，早就忘了她不和秦天說話這事，她跑到跟前喘著氣說：“爸，你的公司真的沒了嗎？”秦天笑著點點頭說：“沒了。”小宛看著他說：“爸，我以后一定好好讀書。”

秦天開心地笑了，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小宛的肩膀又瘦又小，他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他們一起往家里走去時，秦天說道：“小宛，你也慢慢長大了，爸以后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秦天低頭看看小宛，這孩子腦袋歪著，聽了他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自從沒有了公司，小宛每天又要跑著去學校，家里的活她也要多干。沒想到小宛這么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學校開運動會那天，秦天去買菜，買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著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區里跑上十圈。

這一年小宛也讀到了四年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

秦天趕緊走過去，想看看小宛是不是也在里面跑。過了一會，他看到一伙和小宛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著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后，秦天才看到小宛，這小家伙光著腳丫，兩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來了，她只有一個人跑來。看到她跑在后面，秦天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自己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她叫好，秦天就糊涂了，正糊涂著看到幾個初中

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他更糊涂了，心想這跑步是怎么跑的。

秦天問身旁一個人：“怎么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秦天一聽，他不是在說小宛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小宛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小宛甩掉了一圈。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光著腳丫，鞋子拿在手里，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只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帆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腳。接著雙手背到身后，神氣活現地站在那里看著比她大多了的孩子跑來。秦天心里高興，朝她喊了一聲：“小宛。”走過去時秦天大模大樣，他想讓旁人知道自己是她爸爸。小宛一看到秦天，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來，秦天拍拍她的腦袋，大聲說：“你給爸媽爭氣了。”小宛聽到他嗓門這么大，急忙四處看看，她是不愿意讓同學看到秦天。這時有個大胖子叫她：“秦小宛。”小宛一轉身就往那里去，這孩子對他就是不親。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是老師叫我。”秦天知道她是怕自己回家后找她算帳，就對她揮揮手：“去吧。”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小宛的腦袋，秦天就看不到女兒的頭，女兒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只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秦天看著大胖子給小宛買了一袋糖，小宛雙手捧著放進口袋，一只手就再沒從口袋里出來。走回來時小宛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那天晚上秦天問她那個大胖子是誰，她說：“是體育老師。”秦天說了她一句：“他倒是像你爸。”

小宛回到家把大胖子給她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從另兩堆里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里。秦天知道她要把一堆給方玉，一堆給外婆，自己留著一堆，就是沒有秦天的。誰知她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她就這么分來分去，到最后還是只有三堆。過了幾天，小宛把體育老師帶到家里來了，大胖子把小宛夸了又夸，說她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小宛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著體育老師的面秦天不好說什么，他走后，秦天就把小宛叫過來，小宛還以為秦天會夸她，看著她的眼睛都亮閃閃的，秦天對她說：“你給我，給你媽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小宛腦袋馬上就垂下了，她走到墻角拿起拖布，秦天問她：“記住我的話了嗎？”小宛走到門口，背對著他點點頭，就走了出去。那一年，不知怎的，總是動不動就下起雨來了，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臨攤位的都說：“往后的生意怎么做呀？”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他們說：“愁什么呀，天無絕人之路。”

秦天和方玉商量以后，就把這話對小宛說了。秦天說：“小宛，爸有事要跟你說。”小宛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他繼續說：“家里錢差不多了，我和你媽商量著把你送到外公家，家里暫時拿不出你上學的開銷了。”

小宛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她媽，秦天拍拍她的肩說：“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把你接回來。”

小宛點點頭，小宛是長大了，她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她準得又哭又鬧。他們從家里走出來時，小宛拉了拉他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爸，你要快點來接我好嗎？”看著小宛那副樣子，秦天也只好點點頭。

第二天下午，秦天把小宛背在背上，剛走出家門，聽到方玉在后面叫他，回過頭去看到方玉走來，方玉說：“吃了晚飯再去吧。”

秦天知道方玉是想和小宛多待一會，秦天心想那就吃了晚飯再去吧，小宛低著腦袋跟著方玉走去。

這孩子一下午什么話都不說，小宛心里難受，咬著嘴唇都要哭出來了。看著小宛低著腦袋一個勁地吃飯，秦天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話寬慰她，秦天說：“慢慢吃，過幾天爸媽就接你回來。”

他們走到了方家，快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小宛站住了腳，看看方玉和秦天說：“我在這里等你們。”秦天說：“知道了。”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來兩袋糖果遞給了她，小宛將糖整整齊齊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腦袋問他：“爸，你吃嗎？”

秦天搖搖頭說：“你自己吃。”方玉什么話也沒說。秦天見了心里不好受，對她說：“我們別進去了，回去吧。”方玉突然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上了，她說：“這是我的命。”

秦天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到家，兩人默不作聲的坐著，秦天看了看方玉：“你恨過我嗎？”方玉擦了擦眼淚，低著頭說：“恨過。”秦天沒有再說話，起身抱住了她，輕聲說：“對不起……再相信我一次。”

這一夜，方玉仿佛把這些年來的眼淚都流干了，因為她知道，她的心里，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