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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論著之屬一(4)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善游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歹昬>;。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賢學生,吾子與祝賢游,亦何聞焉?”

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愿聞之。”

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謂也?”

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途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牜豢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茍生有軒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

公反,誒詒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

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桓公囅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于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紀渻子為王養斗雞。

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

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異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于塘下。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放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梓慶削木為鋸,鋸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鋸,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鋸,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

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

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于鄉里,逐于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于聾盲跛蹇而比于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嘆。弟子問曰:“先生何為嘆乎?”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于惑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于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之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莊子-山木篇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敢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子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心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

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憂。”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網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于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

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

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于人者憂。故堯非有人也,非見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于大莫之國。方舟而濟于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于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

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

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于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涂者乎!”

孔子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

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曰:“然。”

“子惡死乎?”曰:“然。”

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々,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于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于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挹于前,其愛益加進。

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于人之心。

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

仲尼曰:“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

“何謂無受人益難?”

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并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于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

“何謂無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謂人與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

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

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于濁水而迷于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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