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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傳志之屬一(7)

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孫代,后竟與趙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為堅(jiān)白之辯,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

虞卿者,游說之士也。躡蹻檐簦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

秦趙戰(zhàn)於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zhàn)不勝,尉復(fù)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fā)重使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為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馀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fā)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nèi)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fā)鄭朱入秦。秦內(nèi)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於秦,秦已內(nèi)鄭朱矣,卿之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zhàn)勝者皆在秦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yīng)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yīng)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zhàn)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

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於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jìn),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馀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fù)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jìn),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復(fù)攻王,王得無割其內(nèi)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矣,子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fù)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fù)親之攻,開關(guān)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dú)取攻於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復(fù)攻王,王得無割其內(nèi)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fù)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fù)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shù)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彊秦哉?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復(fù)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彊秦而弱趙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jì)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zé)o趙矣。”

趙王計(jì)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jì)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於魯,病死,女子為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jì)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jì),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說也,王昚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gòu)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趙兵困於秦,天下之賀戰(zhàn)勝者則必盡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弊,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決之,勿復(fù)計(jì)也。”

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dú)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也。而齊、趙之深讎可以報(bào)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fā)聲,兵未窺於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於王。則是王一舉而結(jié)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於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

虞卿既以魏齊之故,不重萬戶侯卿相之印,與魏齊間行,卒去趙,困於梁。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jié)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馀萬眾,邯鄲幾亡。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后世云。

史記-魏公子列傳

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是時(shí)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齊故,秦兵圍大梁,破魏華陽下軍,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J恳源朔綌?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當(dāng)是時(shí),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馀年。

公子與魏王博,而北境傳舉烽,言“趙寇至,且入界”。魏王釋博,欲召大臣謀。公子止王曰:“趙王田獵耳,非為寇也。”復(fù)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頃,復(fù)從北方來傳言曰:“趙王獵耳,非為寇也。”魏王大驚,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趙王陰事者,趙王所為,客輒以報(bào)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賢能,不敢任公子以國政。

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cái)。”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huì)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zhí)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dāng)是時(shí),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今日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於眾人廣坐之中,不宜有所過,今公子故過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於是罷酒,侯生遂為上客。

侯生謂公子曰:“臣所過屠者朱亥,此子賢者,世莫能知,故隱屠間耳。”公子往數(shù)請之,朱亥故不復(fù)謝,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趙長平軍,又進(jìn)兵圍邯鄲。公子姊為趙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數(shù)遺魏王及公子書,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將十萬眾救趙。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而諸侯敢救者,已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使人止晉鄙,留軍壁鄴,名為救趙,實(shí)持兩端以觀望。平原君使者冠蓋相屬於魏,讓魏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縱輕勝,棄之降秦,獨(dú)不憐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數(shù)請魏王,及賓客辯士說王萬端。魏王畏秦,終不聽公子。公子自度終不能得之於王,計(jì)不獨(dú)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辭決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從。”公子行數(shù)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所失哉?”復(fù)引車還,問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還也。”曰:“公子喜士,名聞天下。今有難,無他端而欲赴秦軍,譬若以肉投餒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公子再拜,因問。侯生乃屏人間語,曰:“嬴聞晉鄙之兵符常在王臥內(nèi),而如姬最幸,出入王臥內(nèi),力能竊之。嬴聞如姬父為人所殺,如姬資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報(bào)其父仇,莫能得。如姬為公子泣,公子使客斬其仇頭,敬進(jìn)如姬。如姬之欲為公子死,無所辭,顧未有路耳。公子誠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北救趙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從其計(jì),請如姬。如姬果盜晉鄙兵符與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授公子兵而復(fù)請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與俱,此人力士。晉鄙聽,大善;不聽,可使擊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晉鄙嚄唶宿將,往恐不聽,必當(dāng)殺之,是以泣耳,豈畏死哉?”於是公子請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所以不報(bào)謝者,以為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與公子俱。公子過謝侯生。侯生曰:“臣宜從,老不能。請數(shù)公子行日,以至?xí)x鄙軍之日,北鄉(xiāng)自剄,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矯魏王令代晉鄙。晉鄙合符,疑之,舉手視公子曰:“今吾擁十萬之眾,屯於境上,國之重任,今單車來代之,何如哉?”欲無聽。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公子遂將晉鄙軍。勒兵下令軍中曰:“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dú)子無兄弟,歸養(yǎng)。”得選兵八萬人,進(jìn)兵擊秦軍。秦軍解去,遂救邯鄲,存趙。趙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負(fù)韊矢為公子先引。趙王再拜曰:“自古賢人未有及公子者也。”當(dāng)此之時(shí),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與侯生決,至軍,侯生果北鄉(xiāng)自剄。

魏王怒公子之盜其兵符,矯殺晉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趙,使將將其軍歸魏,而公子獨(dú)與客留趙。趙孝成王德公子之矯奪晉鄙兵而存趙,乃與平原君計(jì),以五城封公子。公子聞之,意驕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說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矯魏王令,奪晉鄙兵以救趙,於趙則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忠臣也。公子乃自驕而功之,竊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責(zé),似若無所容者。趙王埽除自迎,執(zhí)主人之禮,引公子就西階。公子側(cè)行辭讓,從東階上。自言罪過,以負(fù)於魏,無功於趙。趙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獻(xiàn)五城,以公子退讓也。公子竟留趙。趙王以鄗為公子湯沐邑,魏亦復(fù)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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