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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桂員外途窮懺悔(2)

說那支翁雖然屢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給,力量甚是勉強。偶有人來說及桂富五在桑棗園搬去會稽縣,造化發財,良田美宅,何止萬貫,如今改名桂遷,外人都稱為桂員外。支翁是曉得前因的,聽得此言,遂向女婿說知:“當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別的不算,只替他償債一主,就是三百兩。如今他發跡之日不來看顧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賢婿若往會稽投奔他,必然厚贈,此乃分內之財,諒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與親母計議。”施還回家,對母親說了。嚴氏道:“若桂家果然發跡,必不負我。但當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間許多情節,他的渾家孫大娘與我姊妹情分。我與你同去,倘男子漢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內里說話。”施還回復了,支翁以盤費相贈,又作了書與桂遷,自敘同窗之誼,囑他看顧施氏母子二人。

當下買舟,徑往紹興會稽縣來。問:“桂遷員外家居何處?”有人指引道:“在西門城內大街上,第一帶高樓房就是。”施還就西門外下個飯店。次日嚴氏留止店中,施還寫個通家晚輩的名刺,帶了支公的書信,進城到桂遷家來。門景甚是整齊,但見:門樓高聳,屋宇軒昂,花木點綴庭中,桌椅擺列堂上。一條甬道花磚砌,三尺高階琢石成。蒼頭出入,無非是管屋管田;小戶登門,不過是還租還債。桑棗園中掘藏客,會稽縣里起家人。施小官人見桂家門庭赫奕,心中私喜,這番投人投得著了。守門的問了來歷,收了書帖,引到儀門之外一座照廳內坐下。廳內匾額題“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楊鐵崖之筆。名帖傳進許久,不見動靜。伺候約有兩個時辰,只聽得儀門開響,履聲閣閣,從中堂而出。施還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鵠立于檻外,良久不見出來。施還引領于儀門內窺覷,只見桂遷峨冠華服,立于中庭,從者十馀人環侍左右。桂遷東指西畫,處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輩又來一輩,也有領差的,也有回話的,說一個不了。約莫又有一個時辰,童仆方散。管門的稟復有客候見,員外問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廳。”桂遷不說請進,一步步踱出儀門,徑到照廳來。施還鞠躬出迎,作揖過了。

桂遷把眼一瞅,故意問道:“足下何人?”施還道:“小子長洲施還,號近仁的就是先父。因與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問候,特來奉謁。請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遷也不敘寒溫,連聲道:“不消,不消!”看坐喚茶已畢,就分付小童留飯,施還卻又暗暗歡喜。施還開口道:“家母候老嬸母萬福,見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論起昔日受知深處,就該說“既然老夫人在此,請到舍中與拙荊相會。”桂遷口中唯唯,全不招架。少停,童子報午飯已備,桂生就教擺在照廳內。只一張桌子,卻是上下兩桌嗄飯。施還謙讓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邊,桂遷也不來安正。桂遷問道:“舍人青年幾何?”施還答道:“昔老叔去蘇之時,不肖年方八歲。承垂吊賜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別又已六年,不肖門戶貧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懸絕,使人欣羨不已。”桂遷但首肯,不答一詞。酒至三巡,施還道:“不肖量窄,況家母見在旅舍懸望,不敢多飲。”桂遷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飲,快取飯來!”吃飯已畢,并不題起昔日交情,亦不問及家常之事。

施還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時侍坐于先君之側,常聽得先君說,生平窗友只有老叔親密,比時就說老叔后來決然大發的。家母亦常稱老嬸母賢德,有仁有義。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園暫居之時,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無顏至此!”桂遷低眉搖手,嘿然不答。施還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觀音殿與先君相會之事,想老叔也還記得?”桂遷恐怕又說,慌忙道:“足下來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聞之,為吾之羞也!”說罷,先立起身來,施還只得告辭,道:“暫別臺顏,來日再來奉候!”桂遷送至門外,舉手而退。正是;別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話分兩頭,卻說嚴氏在旅店中懸懸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來遲,倚閭而望,只見小舍人怏怏回來,備述相見時的態度言語,嚴氏不覺雙淚交流,罵道:“桂富五,你不記得跳劍池的時節么?”正要數一數二的叫罵出來,小舍人急忙勸住道:“今日求人之際,且莫說盡情話。他既知我母子的來意,必然有個處法。當初曾在觀音面前設誓犬馬相報,料不食言。待孩兒明日再往,看他如何?”嚴氏嘆口氣,只得含忍過了一夜。次日,施還起早便往桂家門首候見。誰知桂遷自見了施小官人之后,卻也腹中打稿,要厚贈他母子回去,其奈孫大嫂立意阻擋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攬了這野火上門,他吃了甜頭,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個月月紅了。就是他當初有些好處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獨我們一家。千人吃藥,靠著一人還錢,我們當恁般晦氣?若是有天理時,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發跡,萬年財主,不到這個地位了!

如今的世界還是硬心腸的得便宜,貼人不富,連自家都窮了!”桂遷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母子來一場,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書,如何打發他動身?”孫大嫂道:“支家的書不知是真是假,當初在姑蘇時不見有甚么支鄉宦扶持了我,如今卻來通書!他既然憐貧恤寡,何不損己財?這樣書一萬封也不休作準。你去分付門上,如今這窮鬼來時不要招接他。等得興盡心灰,多少赍發些盤費著他回去。‘頭醋不酸,二醋不辣’,沒什么想頭,下次再不來纏了!”只一套話說得桂遷:惡心孔再透一個窟窿,黑肚腸重打三重趷跶。

施還在門上候了多時,守門的推三阻四不肯與他傳達。再催促他時,佯佯的走開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聲,發作道:“我施某也不是無因至此的,行得春風,指望夏雨!當初我們做財主時節,也有人求我來,卻不曾恁般怠慢人!……”罵猶未絕,只見一位郎君衣冠齊整,自外而入,問罵者何人?施還認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蘇施某……”言未畢,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來是故人,別來已久,各不相識矣。昨家君備述足下來意,正在措置,足下遽發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難,當即與家君說知,來日便有設處。”施還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長子桂高,見他說話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訴衷曲,那郎君不別,竟自進門去了。施還見其無禮,忿氣愈加,又指望他來日設處,只得含淚而歸,詳細述于母親嚴氏。嚴氏復勸道:“我母子數百里投人,分宜謙下,常將和氣為先,勿騁銳氣致觸其怒。”

到次早,嚴氏又叮囑道:“此去須要謙和,也不可過有所求,只還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過日。”施還領了母親教訓,再到桂家,鞠躬屏氣,立于門首。只見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門的已不見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著一個年長的仆者問道:“小生姑蘇施還,求見員外兩日了,煩通報一聲!”那仆者道:“員外宿酒未醒,此時正睡夢哩!”施還道:“不敢求見員外,只求大官人一見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來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約來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駕船往東莊催租去了。”施還道:“二官人也罷。”仆者道:“二官人在學堂攻書,不管閑事的。”那仆者一頭說,一頭就有人喚他說話,忙忙的奔去了。施還此時怒氣填胸,一點無明火按納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計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氣而待。須臾之間,只見儀門大開,桂遷在庭前乘馬而出。施還迎住馬頭鞠躬致敬,遷慢不為禮,以鞭指道:“你遠來相投,我又不曾擔閣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氣惡言辱罵?本欲從厚,今不能矣。”回顧仆者:“將拜匣內大銀二錠,打發施生去罷!”又道:“這二錠銀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赍發。如今有了盤纏,可速回去!”施還再要開口,桂遷馬上揚鞭如飛去了。正是: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針;兩般猶未毒,最毒負心人。

那兩錠銀子只有二十兩重,論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來主人已去,二來只有來的使費,沒有去的盤纏,沒奈何,含著兩眼珠淚,回店對娘說了。母子二人,看了這兩錠銀子,放聲大哭。店家王婆見哭得悲切,問其緣故,嚴氏從頭至尾泣訴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煩,老身與孫大娘相熟,時常進去的。那大娘最和氣會接待人,他們男子漢辜恩負義,婦道家怎曉得?既然老安人與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與老安人傳信,說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請。”嚴氏收淚而謝。又次日,王婆當一節好事,進桂家去報與孫大嫂知。孫大嫂道:“王婆休聽他話,當先我員外生意不濟時,果然曾借過他些小東西,本利都清還了。他自不會作家,把個大家事費盡了,卻來這里打秋風。我員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飯,送他二十兩銀子,是念他日前相處之情,別個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說我欠下他債負未還。王婆,如今我也莫說有欠無欠,只問他把借契出來看,有一百還一百,有一千還一千。”王婆道:“大娘說得是。”王婆即忙轉身,孫大嫂又喚轉來,叫養娘封一兩銀子,又取帕子一方,道:“這些微之物,你與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來,恐怕怠慢了,傷了情分。”王婆聽了這話,到疑心嚴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說:“孫大嫂千好萬好,教老身寄禮物與老安人。”又道:“若有舊欠未清,教老安人將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嚴氏說當初原沒有契書。那王婆看這三百兩銀子,山高海闊,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錢,起身回姑蘇而來。正是:人無喜事精神減,運到窮時落寞多。嚴氏為桂家嘔氣,又路上往來受了勞碌,歸家一病三月,施還尋醫問卜,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槨,一事不辦,只得將祖房絕賣與本縣牛公子管業。那牛公子的父親牛萬戶久在李平章門下用事,說事過錢,起家百萬。公子倚勢欺人,無所不至。他門下又有個用事的叫做郭刁兒,專一替他察訪孤兒寡婦,便宜田產,半價收買。施還年幼,岳丈支公雖則鄉紳,是個厚德長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產值數千金,郭刁兒于中議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壓契,馀俟出房后方交。施還想營葬遷居,其費甚多,百金不能濟事,再三請益,只許加四十金。還勉支葬事,丘壟已成,所馀無幾。尋房子不來,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過意,親往謁牛公子,要與女婿說個方便。連去數次,并不接見。支翁道:“等他回拜時講!”牛公子卻蹈襲個陽貨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連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與女婿說道:“那些市井之輩,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賢婿且就甥館權住幾時,待尋得房子時,從容議遷便了!”施還從岳父之言,要將家私什物權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臥房裝摺,往支處修理。于乃祖房內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還開看之,別無他物,只有帳簿一本,內開某處埋銀若干,某處若干,如此數處,末寫“九十翁公明親筆”。還喜甚,納諸袖中,分付眾人且莫拆動,即詣支翁家商議。支翁看了帳簿道:“既如此,不必遷居了!”乃隨婿到彼先發臥房檻下左柱磉邊,簿上載內藏銀二千兩,果然不謬。遂將銀一百四十兩與牛公子贖房。公子執定前言,勒掯不許。

支翁遍求公子親戚往說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沒有銀子。誰知藏鏹充然,一天平兌足二百八十兩,公子沒理得講,只得收了銀子,推說文契偶尋不出,再過一日送還。哄得施還轉背,即將悔產事訟于本府。幸本府陳太守正直無私,素知牛公子之為人,又得支鄉宦替女婿分訴明白,斷令回贖原價一百四十兩,外加契面銀一十四兩,其馀一百二十六兩追出助修學宮,文契追還施小官人,郭刁兒坐教唆問杖。牛公子羞變成怒,寫家書一封差家人往京師,捏造施家三世惡單,教父親討李平章關節,托囑地方上司官,訪拿施還出氣。誰知人謀雖巧,天理難容,正是: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風點火自先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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