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梁文忠公鼎芬（節庵）先生遺詩六卷，為龍游余紹宋所編。公歿后，余氏撿其鈔存之稿不可得，乃取龍氏《知服齋叢書》稿本，得二百五十二首。復遍從朋游鈔集，得七百四十余首，多由公往所書賤扇錄出，詮次校警，可謂勤矣。公詩孤懷遠韻，方駕冬郎，而身世亦相若。近人詩可與公比類者，惟曾剛甫京卿習經，公詩較剛甫疆宇為大也。子得公遺詩四首，蓋余氏所未及搜得者。《曉來十七柳亭》云：“早覺鳥聲好，始知今日閑。池光新水到，柳色舊人攀。從政無能事，看花笑世顏。及時歸正好，吾自有深山。”題下公自注：“陳覺叟按察湖北，筑于乃園。”《懷季瑩》云：“登亭念所知，人去獨來遲。細馬池邊影，寒花雨后姿。初逢驚病狀，當別問歸期。事與心違久，吾生有釣絲?！薄额}湯貞愍梅花》云：“犯冷穿行數十松，老夫乘興不支筇。寒云淡日梅花世，伴我衰遲有鹿蹤?！薄翱嘁庳懶呐家娀?，人生各自有天涯。紛紛桃李千杯酒，何似寒家一茶?！?

小西園者，吾兄達齋之別墅也。池臺亭館，占地約二畝余，布置幽曲，距吾家壺園里許。南昌城中，惟此二宅之園，較稱勝境。今皆易主矣。華瀾石有《小西園看菊兄蔗昀兄》詩二首，其一云：“群卉乘時開，雖好甯免俗。風露見天真，洗鏈出秋菊。自從有此花，庭宇始清肅。碧葉愛新霜，金英照晴旭。攸然籬落間，久久散微馥。游屐時一來，可近不可瀆。高潔在性情，何必植巖谷。淵明今劇無，一杯當誰屬？”其二云：“我觀于黃花，如人有白發。秋氣一以凝，超然露清拔。常情歡畹晚，天倪徒見滑。造物擇所勝，貽之以霜雪，故山黃茅堆，頻歲掩枯骨。平生看花眼，陰翳不再豁。毋使花笑人，行樂當作達。何日不重陽，溪螯猶可掇。”瀾石名焯，江西崇仁縣人。與兄輝先后得甲科，官翰林院編修。蔗昀，煇字也。予從姊適煇為繼室。辛亥后，達兄避居于滬。時蔗昀夫婦留寓小西園。瀾石有《持庵集》四卷。其詩冷俊深刻，絕棄凡響，自成一家言。孤吟無侶，除二、三同里外，罕與世接。世幾不知吾鄉僻間，有此足跡遠屏、操行高潔之詩人也。

瀾石詩不特五言為佳，各體均有其至者。聊錄數篇，以見一斑。《紅梅花下作》云：“去年我為梅花歸，一兩枝開春色儉。今年花開可半樹，春心欲放還微斂。疏疏紺跗粲紅萼，珍重胭脂非浪染。花德如斯格始高，所性初非受天減。山中得一可勝萬，桃李紛紛墜風范。頗似浚沖標簡要，卻異靈均長噸頷。冰晨凍雀偶相偎，晴書游蜂許來犯。為妨攀折勤護惜，小苑回廊門自掩。了無伴侶不恐怖，夜夜銀蟾試肝膽。隔墻風醉黃蠟梅，欲送香疑不敢。”《書齋坐雨》云：“春風都入雨紛紛，每向叢篁矮桂聞。郁郁芳林病花蕊，沈沈深苑引苔紋。溪流濁穢雖資水，山吐浮淫豈是云。閉戶幽人原不出，賴消寒氣撥爐薰?！薄稓w舟雜詠》云：“鐙昏夜欲闌，遠夢思漫漫。月入知篷裂，霜侵怯被單。不知登隴客，何處息征鞍？南雁幾時北，封書寄與難?！睍r其兄方赴官甘肅也。《舟行風厲》云：“坐中傾仄動杯盤，聽水聽風詩魄寒。遠見前頭小漁艇，青山扶住片帆安?！薄渡叫锌谡肌罚湟辉疲骸俺缟阶唑暄?，遠望生云煙。行近轉無見，蒼蒼還在前。”其二云：“入山境屢變，意想不可預。但聽流水聲，知近云深處?！贝蠓苍娭琳?，深入須能漫出。生澀而語晦，藻密而意淺，以云學孟學韓，皆無是處。瀾石未有此病也。

先君子自湘罷官歸里，購徐柳臣故宅居之。宅西有亭榭廊館，稍稍修葺，顏曰壺園。園中舊樹，有樟，有銀杏，有桂，有松，皆百余年木也。先君子《壺園遣興》詩云：“一庭團綠樹陰陰，簾幞低垂暑氣沈。讀畫看書消永晝，栽花種竹費閑心。炎風戶外蒸金粟，涼露階前滴玉簪。且借碧籬聯雅會，歐公生日補杯斟?！薄岸刺旄吲P石床涼，小有林泉學退藏。三徑荷鋤陶靖節，一峰拜石米元章。題詩笞磴閑情寄，抱甕蔬畦野興長。茉莉夜來香過處，幽蘭畢竟更芬芳?！薄扒锕庀鹊揭叭思?，（用陸放翁句，庚戌朝試以此命題。）回苜當年賦物華。真是蕭疏惟隴畝，從今閑適足桑麻。望秋一葉驚桐樹，避暑三山憶藕花。剩有江湖清夢在，不須流落感天涯。”壺園亭館，曰清嘯閻，先君子以名詩集；日有嘉樹軒，曰直風今頁之齋，曰夢隱草堂，曰金粟山房，曰聽秋聲館，曰小滄浪亭，曰小蓬萊，曰棣華樓。有井甚甘，名曰雪泉。先君子《雪泉歌》云：“豫章名泉不可數，雙泉堂湮跡已古。汲泉必從大江流，安得轆鱸便攜取？我廬原有井一泓，久失疏浚填泥土。何況磚石歲坼崩，今年又復塌淫雨。一勞冀可收全功，不憚力奮氣為鼓。淤泥既盡得白沙，沙上出泉涌膏乳。坡公鑿井四十尺，白鶴新居頗自翔。今我因舊溯其源，一番經營效立都。自來地脈關盛衰，醴泉之出痼疾愈。用錫嘉名曰雪泉，一甌涼雪清肺腑?？蛠硌排d共品題，兩腋風生動松塵。平生多有無意遭，天公似諒余心苦?！眻@廊東壁刻石，有蘇、黃、米、蔡法書，皆名刻工汪嘯霞所鏑。先君子歿后，凡二十四年，遭辛亥之變，子孫貧不克守，園遂易主。謹記于此，以示不忘。

漢壽易實甫（順鼎），童時陷賊中。其父函叟方伯，拒不以賄贖。賊愛護之，養為已子。僧格林沁夜追賊，得實甫，問知為易布政子，以付應城縣。其事與吾鄉宋少保筱墅子陷回中相類。易子慧而宋子平平無奇，則不同也。通州范肯堂（當世）有述實甫事詩三首，云：“妻孥是何物？不信愛難休?？鼙I焰方熾，風云氣正秋。孤雛鳳鸞似，一折死生羞。曷怪中興易，群才若是遒。”“飄忽夜從賊，僧王蓋有神。甯知汝孺稚，從此識天人。燈火千貂衛，風煙萬馬塵。田橫古難畫，何況跡云陳。一劫眾亦易非，慈仁有大同?？蓱z全我友，不忍賊斯翁。側愴井有孺，曦噓莽伏戎。眼前生齒滿，誰與祝天公？”肯堂以文為詩，大都氣盛言宜，如長江大河，一瀉而下。滋蔓委曲，咸納其間。集中《戲書歐公答梅圣俞詩后》，有二語云：“文之于詩又何物，強生分別無乃癡。”蓋肯堂自道其詩之旨趣，亦如是也。制長題，須明詩意而不與詩復，極不易為。肯堂效東坡特工，然間亦稍冗耳。

實甫篤好扶乩，謂嘗遇李仙于并門，證其為張夢晉后身。其《題張夢晉畫折枝長卷》云：“月下仙人萼綠華，茶紅竹翠影交加。凌寒寫出真標格，不是徐熙沒骨花。”“紙尾親題正德年，虎丘別墅印文鮮。山塘萬古春愁海，誰遣名花一泊船?！薄半p墳玄墓記曾尋，如雪梅花一尺深。絕代佳人為死友，天荒地老歲寒心?！薄皡窍驴裆床牛缒昵樗酪嗫鞍?。此圖即是三生石，使我茫茫萬感來。”“黃茆熨斗記曾看，過眼云煙付達觀。夢到昔年呼酒處，一天風色太湖寒。”“梁園歲暮正無聊，魂斷江南不可招。慚愧故人千里意，汴云燕雪奇迢迢?！薄帮h零墨淚劫灰余，知己平生幾六如？曠代何人能鑒賞，憐才更有畢尚書。”“時飄文雅未須稱，數有封章在中興。圣主即今前席待，豈容茍相老蘭陵。”實甫在清代，官至廣西右江兵備道。為岑云階制軍所劾，罷官去，潦倒江湖。辛亥后，遂屈居僚下，攜一妾居京都，窮困抑郁以死。與孟晉乞食相類。一時假記戲言，竟成終身讖語，亦可哀也。實甫詩生前陸續自刊，未有全集。歿后甯鄉程子大（頌萬）將為編定，子大旋亦下世，遂不果。其弟由甫（順豫）詩才亦與相埒，其集罕見。余篋中有由甫贈陳伯弢詩云：“讀汝新詩本，神州道不孤。獨憐依幕府，何事在江湖？鐵甕朝來去，金臺夢有無。秣陵花下路，相見淚應枯?！辈浻诖恕?

易實甫幼陷賊中事，侯官黃秋岳挽實甫詩，以何平叔為比，注謂：“平叔七歲通神，實甫少有神童之目；平叔為阿瞞假子，實甫少陷賊，偽啟王亦以小王子呼之；平叔粉白不離手，實甫早修邊幅，老而自謂有少容。”則較肯堂所記尤詳也。詩云：“井水旗亭姓字香，老淪貧病遇堪傷。一生頗類何平叔，九牧終憐盛孝章。未信楹書真失托，故應篋句未全忘。陽狂晚節休相詬，飲藥從知舉國狂?！鼻镌来嗽姡爬ㄒ讓嵏σ簧勺髌湫饔^，因并錄于此。

聞吳董卿言肯堂為義甯陳右銘中丞作墓銘，公子伯嚴酬以千金。攜至揚州，訪柯遜盧運使。一夕就王義門談，至深夜始歸客舍，而賣文金已為盜所攖去矣。董卿投詩，先有“千里賣文錢易盡”之句，遂以為讖。今集中有《答董卿詩》，云：“盜愛余錢非盜跖，賣文所得盡今宵。悲歌吳季詩成讖，笑樂王生興已消。不信重城能放手，誰將萬貫更纏腰？拋除鎖鈕安排睡，直放酣然一夢遙?！薄妒ПI翌日，晨起作之》：“向時平寇論，方曉盡成空。一賊盜吾有，萬端無計窮。留居殊曠蕩，去路已疲癃。絲盡繭仍失，飄搖秋樹蟲?！?

新建楊昀谷刑部增犖，遣詩八卷，近王君揖唐為之刊印。昀谷生平作詩，實不止此。其在清季所作，遺失于嶺南。今集中有《次和趙幼梅見贈》詩云：舊寫好詩坐臥俱，友人嗟賞疑梵書。自失此編百回索，甚于赤水求玄珠。閑中追誦遣八九，得君俊語歡何如?！鄙w即述在粵時失其詩卷也。予篋中有其詩賤數紙，今集中亦不載，茲綠于此：。幾經搖落到秋時，夢境重尋事可悲。葉戰雨聲供擾亂，花爭風力費撐持。白猿劍在光應澀，紅鯉書來信已遲。獨向浮云空虛去，頗聞帝釋有余悲。一夢外山搖一發青，古愁重疊酒無靈。鞭魂曉逐雷前電，嵌骨宵分露后星。莫便中原留巨蠹，更尋大海葬殘螢。乾坤旋轉須臾事，豈用《陰符》一卷經。“種界紛爭苦不休，十年誓爐向誰酬？似聞運會張三世，要遣聲光拓五洲。月轉虛堂殘燕伏，風生廢井亂蛙愁。白猿盡有重逢日，莫枉青萍間斗牛?！肮蕛陨蛏蜇ニ募遥簝嚎論芘f泥沙。碾山作屑魂俱絮，簸海成塵眼忽花。霧在青天訶蠛虱，風來白地龍蛇。合群團體情何限，惆悵荒原日又斜。一騰騰熱力幾人同，歌哭無端到夢中。起趁雞聲天下白，來搜鮫淚海邊紅。皮毛甯判追風馬，鱗爪渾疑作雨龍?？倿轭B云驅不盡，但求一隙破鴻蒙?！薄耙呀浫f億塵沙劫，又是河枯海凍時。名士清談消麈尾，英雄舊恨壓蛟眉。死灰擁壑風云少，頑石當山日月遲。自鑄奇愁何處剖，三千世界一游絲?！鳖}為《次李亦元韻》，乃宣統年間所作也。

昀谷通籍後，憤於朝政日非，欲投劾歸隱，於故鄉西山購朱霞寺，將居之。朱霞，一廢寺也，久無僧居住，為鄉里土豪聚而營私之窟穴。竟橫出阻撓，聚眾毆之，傷其公子。自是遂棄去，復官京曹。時予兄芰艙與南昌萬潛齋丈，亦購西山云堂寺，為習靜之所。辛亥後，子兄招子避居云堂而未往。昀谷與趙堯生，有偕隱峨眉之約，亦未果。子贈詩有云：“峨眉險幟不易上，朱霞云堂路亦坷。避人東海良暫安，合眼還家夢頻作?！悲B和又云：“云堂本與朱霞鄰，兩寺臺迎方丈坐。要知江海非久計，腰腳莫憎山路坷?！标拦群驮娪性疲骸霸铺弥煜几鬣徑?，倦時鄉夢從頭作。眼底頭陀是歸路，經卷還須白馬馱。”今集中作“虛堂”，蓋云堂之訛也。昀谷精研佛乘，理解透辟，其人自有來歷。而晚歲困頓，及奇家津沽，子弟竟有無端遭遇不測之事。是亦前因，必於此生了之耶？吾曹欲脫屣世塵，投身窮谷，如此不易，亦只憑經卷遮眼耳。

中江王聘三方伯乃徵，晚更名潛，字病山，曾官吾省知府。子於三十年前識之於朱古微侍郎坐上。其詩沈著無凡響。歿後，詩卷尚無刊本?！堵勎骱追逅芨匈x》云：“九百年前保土雄，中閨檀施矗穹窿。寰區婦孺呼名久，幻作飛埃夕照中?！薄捌瓶瘴Ｓ暗共?，裝點湖山古性情。十載南冠攜酒至，一彈指頃斷鷗盟?！薄俺勺目諈⒎鹬B，盛衰興替總天心。曾無珠綱前埋地，那得金鈐再叩音?！薄鞍遵R虛鳴龍護休，水光山色黯生愁。為詢結伴巢居子，殘日荒岡可久留。”“亂後湖氣象更，輸金卜筑使人驚。神州余此埋憂地，突震青天霹靂聲。”“浪傳蛇孽不知年，九百虞初古未刪。莫怪氓滋讕語，眼中斯世豈人間?！薄叭f千殘甓敵牟尼，一竅中函貝葉齊。倘幸六丁無力取，佛心今與散浮提?！薄坝陸B晴容親咫尺，定香橋畔故人扉。而今應是昏鴉點，猶繞峰頭散亂飛。”詩中所云“巢居結伴”，指陳仁先、胡晴初也。陳胡交最密，近忽有隙。世言蕭朱結綬，王貢彈冠，交道難矣。晴初為病山所得士，晶節極高。病山辛亥後閉門不出，攻苦食淡，為遣老巾最能忍貧者。其七十初度作詩云：“亂世獲茍全，處約亦何病。吾生顛沛境，古人或又甚。乾坤瘡痍裹，養此星星鬢。猶能勞筋骨，未覺厭蔬。所嗟蹇鈍質，時邁學無進。於道未有聞，往哲何寥宣。百六數已極，妖診勢益橫。驗之平陂理，終俟天人應。漆園喻深根，子輿談忍性。於中必有事，云何得其證。”於此詩可見其處境之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