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異端
- 近思錄
- 呂祖謙
- 4735字
- 2015-12-16 11:01:08
明道先生曰:楊墨之害,甚于申韓。佛老之害,甚于楊墨。楊氏為我,疑于義;墨氏兼愛,疑于仁。申韓則淺陋易見,故孟子只辟楊墨,為其惑世之甚也。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此所以為害尤甚。楊墨之害,亦經(jīng)孟子辟之,所以廓如也。
伊川先生曰:儒者潛心正道,不容有差。其始甚微,其終則不可救。如「師也過,商也不及」,于圣人中道,師只是過于厚些,商只是不及些,然而厚則漸至于兼愛,不及則便至于為我。其過不及同出于儒者,其末遂至楊墨。至如楊墨,亦未至于無父無君。孟子推之便至于此,蓋其差必至于是也。
明道先生曰:道之外無物,物之外無道,是天地之間,無適而非道也。即父子而父子在所親,即君臣而君臣在所嚴,以至為夫婦,為長幼,為朋友,無所為而非道。此道所以不可須臾離也。然則毀人倫,去四大者,其外于道也遠矣。故「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若有適有莫,則于道為有間,非天地之全也。彼釋氏之學,于「敬以直內(nèi)」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之有也,故滯固者入于枯槁,疏通者歸于恣肆。此佛之教所以為隘也。吾道則不然,率性而已。斯理也,圣人于《易》備言之。
釋氏本怖死生為利,豈是公道?唯務上達而無下學,然則其上達處,豈有是也?元不相連屬。但有間斷,非道也。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贡怂^識心見性是也。若「存心養(yǎng)性」一段事,則無矣。彼固曰出家獨善,便于道體自不足。
或曰:「釋氏地獄之類,皆是為下根之人設此怖,令為善。」先生曰:「至誠貫天地。人尚有不化,豈有立偽教而人可化?」
學者于釋氏之說,直須如淫聲美色以遠之。不爾,則骎骎然入其中矣。顏淵問為邦,孔子既告之以二帝三王之事,而復戒以放鄭聲,遠佞人,曰:「鄭聲淫,佞人殆?!贡素苏撸撬贿呚欢诩簞t危。只是能使人移,故危也。至于禹之言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巧言令色,直消言畏。只是須著如此戒慎,猶恐不免。釋氏之學,更不消言常戒,到自家自信后,便不能亂得。
所以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里來,「生生之謂易?!股鷦t一時生,皆完此理。人則能推,物則氣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與有也。人只為自私,將自家軀殼上頭起意,故看得道理小了他底。放這身來,都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釋氏以不知此,去他身上起意思,奈何那身不得,故卻厭惡,要得去盡根塵。為心源不定,故要得如枯木死灰。然沒此理,要有此理,除是死也。釋氏其實是愛身,放不得,故說許多。譬如負版之蟲,已載不起,猶自更取物在身。又如抱石投河,以其重愈沈,終不道放下石頭,惟嫌重也。
人有語導氣者,問先生曰:「君亦有術乎?」明道曰:「『吾嘗夏葛而冬裘,饑食而渴飲』,『節(jié)嗜欲,定心氣』,如斯而已矣?!?
佛氏不識陰陽晝夜死生古今,安得謂形而上者與圣人同乎?
釋氏之說,若欲窮其說而去取之,則其說未能窮,固已化而為佛矣。只且于跡上考之。其設教如是,則其心果如何?固難為取其心不取其跡,有是心則有是跡。王通言心跡之判,便是亂說,故不若且于跡上斷定不與圣人合。其言有合處,則吾道固已有;有不合者,固所不取。如是立定,卻省易。
問:「神仙之說有諸?」曰:「若說白日飛升之類,則無。若言居山林間,保形煉氣,以延年益壽,則有之。譬如一爐火,置之風中則易過,置之密室則難過。有此理也?!?
又問:「揚子言:『圣人不師仙,厥術異也。』圣人能為此等事否?」曰:「此是天地間一賊。若非竊造化之機,安能延年?使圣人肯為,周孔為之矣?!?
謝顯道歷舉佛說與吾儒同處,問伊川先生。先生曰:「憑地同處雖多,只是本領不是,一齊差卻?!?
橫渠先生曰:釋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圍天用,反以六根之微因緣天地。明不能盡,則誣天地日月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虛空之大。此所以語大語小,流遁失中。其過于大也,塵芥六合。其蔽于小也,夢幻人世。謂之窮理可乎?不知窮理而謂之盡性可乎?謂之無不知可乎?塵芥六合,謂天地為有窮也。夢幻人世,明不能究其所從也。
《大易》不言有無。言有無,諸子之陋也。
浮圖明鬼,謂有識之死,受生循環(huán),遂厭苦求免,可謂知鬼乎?以人生為妄,可謂知人乎?天人一物,輒生取舍,可謂知天乎?孔孟所謂天,彼所謂道?;笳咧浮赣位隇樽儭篂檩喕?,未之思也。大學當先知天德,知天德則知圣人,知鬼神。今浮圖極論要歸,必謂死生流轉,非得道不免,謂之悟道可乎?自其說熾傳中國,儒者未容窺圣學門墻,已為引取。淪胥其間,指為大道。乃其俗達之天下,致善惡知愚,男女臧獲,人人著信。使英才間氣,生則溺耳目恬習之事,長則師世儒崇尚之言。遂冥然被驅(qū),因謂圣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學而知。故未識圣人心,已謂不必求其跡;未見君子志,已謂不必事其文。此人倫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亂。異言滿耳,上無禮以防其偽,下無學以稽其蔽。自古诐淫邪遁之辭,翕然并興。一出于佛氏之門者,千五百年。向非獨立不懼,精一自信,有大過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間,與之較是非計得失哉!
近第一章 圣賢
明道先生曰:堯與舜更無優(yōu)劣,及至湯武便別,孟子言性之反也。自古無人如此說,只孟子分別出來,便知得堯舜是生而知之,湯武是學而能之。文王之德則似堯舜,禹之德則似湯武。要之皆是圣人。
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視「不違如愚」之學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材,蓋亦時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見之矣。仲尼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著??鬃颖M是明快人,顏子盡豈弟,孟子盡雄辯。
曾子傳圣人學,其德后來不可測,安知其不至圣人?如言「吾得正而斃」,且休理會文字,只看他氣象極好,被他所見處大。后人雖有好言語,只被氣象卑,終不類道。
傳經(jīng)為難。如圣人之后,才百年,傳之已差。圣人之學,若非子思孟子,則幾乎息矣。道何嘗息?只是人不由之?!傅婪峭鲆玻膮柌挥梢病!?
荀卿才高,其過多。揚雄才短,其過少。
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揚子雖少過,然已自不識性,更說甚道?
董仲舒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勾硕铀远仍街T子。
漢儒如毛萇董仲舒最得圣賢之意,然見道不甚分明。下此即至揚雄,規(guī)模又窄狹矣。
林希謂揚雄為祿隱。揚雄后人只為見他著書,便須要做他是,怎生做得是?
孔明有王佐之心,道則未盡。王者如天地之無私心焉,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不為。孔明必求有成而取劉璋,圣人寧無成耳,此不可為也。若劉表子琮將為曹公所并,取而興劉氏可也。
諸葛武侯有儒者氣象。
孔明庶幾禮樂。
文中子本是一隱君子,世人往往得其議論,附會成書。其間極有格言,荀揚道不到處。
韓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語雖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將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至如斷曰:「孟子醇乎醇?!褂衷唬骸杠髋c揚,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谷舨皇撬姷茫M千余年后,便能斷得如此分明?
學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卻倒學了。因?qū)W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軻之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出。必有所見,若無所見,不知言所傳者何事。
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其為政,精密嚴恕,務盡道理。
伊川先生撰《明道先生行狀》曰: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yǎng)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誠貫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徹視無間。測其蘊,則潔乎若滄溟之無際;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
先生行己,內(nèi)主于敬,而行之以恕。見善若出諸己,不欲弗施于人。居廣居而行大道,言有物而動有常。
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yè),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jīng)》,而后得之。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知盡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辨異端似是之非,開百代未明之惑,秦漢而下,未有臻斯理也。謂孟子沒而圣學不傳,以興起斯文為己任。其言曰:「道之不明,異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謂之窮神知化,而不足以開物成物。言為無不周遍,實則外于倫理。窮深極微,而不可以入堯舜之道。天下之學,非淺陋固滯,則必入于此。自道之不明也,邪誕妖異之說競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濁。雖高才明智,膠于見聞,醉生夢死,不自覺也。是皆正路之蓁蕪,圣門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
先生進將覺斯人,退將明之書。不幸早世,皆未及也。其辨析精微,稍見于世者,學者之所傳耳。
先生之門,學者多矣。先生之言平易易知,賢愚皆獲其益。如群飲于河,各充其量。
先生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誠意至于平天下,灑掃應對至于窮理盡性,循循有序。病世之學者舍近而趨遠,處下而窺高,所以輕自大而卒無得也。
先生接物,辨而不間,感而能通。教人而人易從,怒人而人不怨。賢愚善惡,咸得其心。狡偽者獻其誠,暴慢者致其恭。聞風者誠服,覿德者心醉。雖小人以趨向之異,顧于利害,時見排斥,推而省其私,未有不以先生為君子也。
先生為政,治惡以寬,處煩以裕。當法令繁密之際,未嘗從眾為應文逃責之事。人皆病于拘礙,而先生處之綽然。眾憂以為甚難,而先生為之沛然。雖當倉卒,不動聲色。方監(jiān)司競為嚴急之時,其待先生率皆寬厚。設施之際,有所賴焉。先生所為綱條法度,人可效而為也。至其道之而從,動之而和,不求物而物應,未施信而民信,則人不可及也。
明道先生曰: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
張子厚聞生皇子,甚喜。見餓莩者,食便不美。
伯淳嘗與子厚在興國寺講論終日,而曰:不知舊日曾有甚人,于此處講此事?
謝顯道云:明道先生坐如泥塑人,接人則渾是一團和氣。
侯師圣云:「朱公掞見明道于汝,歸謂人曰:『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弧?
游楊初見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辜俺鲩T,門外之雪深一尺。
劉安禮云:明道先生德性充完,粹和之氣,盎于面背。樂易多恕,終日怡悅。立之從先生三十年,未嘗見其忿厲之容。
呂與叔撰《明道先生哀辭》云:先生負特立之才,知大學之要。博文強識,躬行力究。察倫明物,極其所止。渙然心釋,洞見道體。其造于約也,雖事變之感不一,知應以是心而不窮;雖天下之理至眾,知反之吾身而自足。其致于一也,異端并立而不能移,圣人復起而不與易。其養(yǎng)之成也,和氣充浹,見于聲容,然望之崇深,不可慢也。遇事優(yōu)為,從容不迫,然誠心懇惻,弗之措也。其自任之重也,寧學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而成名;寧以一物不被澤為己病,不欲以一時之利為己功。其自信之篤也,吾志可行,不茍潔其去就;吾義所安,雖小官有所不屑。
呂與叔撰《橫渠先生行狀》云:康定用兵時,先生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許,上書謁范文正公。公知其遠器,欲成就之,乃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因勸讀《中庸》。先生讀其書,雖愛之,猶以為未足。于是又訪諸釋老之書,累年,盡究其說。知無所得,反而求之《六經(jīng)》。嘉佑初,見程伯淳正叔于京師,共語道學之要。先生渙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盡棄異學,淳如也。
晚自崇文移疾西歸,橫渠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蛑幸蛊鹱?,取燭以書。其志道精思,未始須臾息,亦未嘗須臾忘也。學者有問,多告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zhì)之道。學必如圣人而后已,聞者莫不動心有進。嘗謂門人曰:「吾學既得于心,則修其辭。命辭無差,然后斷事。斷事無失,吾乃沛然。精義入神者,豫而已矣。」
先生氣質(zhì)剛毅,德成貌嚴,然與人居久而日親。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語人,雖有未諭,安行而無悔。故識與不識,聞風而畏,非其義也,不敢以一毫及之。
橫渠先生曰:二程從十四五時,便脫然欲學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