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國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時三十五分,依傍著古黃河的寧陽縣田家鋪煤礦轟轟然發生了一場瓦斯爆炸,死亡千余人,舉國為之震驚。
田家鋪由此開始為世人所知。
其實,在不為世人所知之前,田家鋪也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這塊古老土地像這個小小星球上的每一塊土地一樣,經歷了億萬年的滄桑變化,依照歷史演變的進程一步步地由亙古走到了今天。
正視它的存在并不是一種發現。
然而,民國九年五月間,整個中華民國都在圍繞“田家鋪爆炸”問題喋喋不休,仿佛田家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就使得那些博古通今的歷史學家們不得不動一番腦筋來論證一下田家鋪的存在問題了;而那些滿腹經綸的社會學家們則從中發現了現代工業文明對人類的潛在危害;一些受赤俄socialism思想影響的文人們則為之激動,他們一面為遇難勞工大聲疾呼,一面熱烈地幻想著發生一場社會學意義上的大爆炸……
民國九年五月,田家鋪問題成了中華民國輿論界眾所注目的一個重大問題,幾乎和關乎國家主權的“山東交涉”問題,關乎國家政局的“直皖戰爭”問題具有了同等重要的意義。其時,全國各大報刊均刊發了有關“田家鋪大爆炸”的消息和文章。
迄今為止,世上所知的有關田家鋪的最早亦最為權威的文字記載,當推大清乾隆二年(1737年)寧陽知縣王伯侯編撰的《寧陽縣志》。《縣志》中記載:
寧陽縣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唐堯時屬留國;春秋時,留國亡、歸屬宋國;秦代設縣,名寧都;漢高祖時始稱寧陽,沿襲至今。這塊土地東西寬約八十六里,南北長九十八里;縣城居中偏南,距蘇州府一千三百九十里,距江寧府八百八十六里,距京師一千三百里。
《縣志》從大禹何以封奚仲為薛侯、薛氏何以為此地最古老的姓氏,一直寫到北宋年間金兵攻打寧陽,化寧陽為一片廢墟作為一卷。此卷洋洋灑灑,廣征博引;史料甚豐,史實甚詳,實為浩繁之帙。
然而,令歷史學家們頗感不平的是,此卷中田家鋪作為一個地名只在王伯侯筆下出現過一次,記述的是北宋元豐元年(1078年)蘇東坡任徐州太守時,派員前往在寧陽境內田家鋪察訪民情,偶得石炭一事。東坡為此曾作《石炭行》一首,歌曰:
君不見前年雨雪行人斷,城中居民風裂骭。
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換。
君不見前年雨雪行人斷,城中居民風裂骭。
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換。
豈料山中有遺寶,磊落如磬萬車炭。
流膏迸乳無人知,陣陣腥風自吹散。
根苗一發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
………
東坡所歌之石炭,即為今日之煤炭。由詩中可見,當年開采規模之大,決非小事一樁,竟至“萬人鼓舞千人看”。因此,這使得一些有考古癖好的歷史學家頗感自慰,并堅持認為,民國九年的這場大爆炸早在北宋年間就埋下了伏線,或許北宋開采之初,就轟轟烈烈地爆炸過,只不過至今還未索得確鑿之證據罷了。
自此,王伯侯編撰的這部縣志里似乎很難再找到有關田家鋪的任何記載了。以下三卷大都是有關寧陽封建、時政、兵災、動亂、異人異事的記述,直至清朝雍正年間田家鋪出了一個武舉,田家鋪這才被順帶提了一筆……
在王伯侯仙逝之后的一百一十余年里,寧陽境內繼嘉慶十八年(1813年)的大旱,道光六年(1826年)的蝗災,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瘟疫后,于咸豐元年(1851年)又發生了一場重大災難……
是年閏八月,天象異常,霪雨綿綿,田禾無一存者。這一年春夏之間,有頑童成群,以樹枝、高粱秸作撐船狀,為乃聲,至深秋十月,黃河決口于田家鋪東南張王寨。
黃水來勢兇猛,一夜間便沖壓田廬,漂沒人口,把寧陽及寧陽周圍三縣的大部分土地化為汪洋一片,無異澤國。據事后統計,此次河決僅寧陽溺斃于河水者便不下十萬,偌大的寧陽縣內餓殍倒地,哀鴻遍野,幾乎成為一片墳場。
正是在這一年,粵人洪秀全舉行金田起義,建號太平天國,封立幼主,討伐清廷,并于是年末下詔封王。與此同時,河南捻黨趁勢大興,聚眾舉義,呼應天國,一舉攻占南陽、南召、唐縣,進而威逼永城……
亦為是年,田家鋪田氏家族的幸存者在其族長田道寬之率領下離開家園,沿大運河流落至蘇北清江浦一帶。
黃水將這塊土地整整浸泡了四年。
咸豐四年(1854年),黃水漸漸退下,河防重建,堤圍加固;寧陽知縣衙門重返縣城,并布告安民,鼓勵墾荒,聲言:年內無人認領之境內土地,當地百姓可申請地畝契書,自由開墾,除按朝廷之定規交納地丁銀糧外,誰種誰收,誰收誰得。
是年末,一支以胡姓家族為主體的捻軍隊伍被清兵追趕,逃進寧陽,聞知這里的土地可以自由開墾,遂收起刀槍,在原田家鋪的廢墟上開墾起田姓家族的土地來。
嗣后兩年里,胡氏家族硬是靠吃蝗蟲、野菜熬了過來。他們將腳下這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苦苦整治了一遍,開始在這塊土地上生根立腳了。咸豐六年,胡家族人紛紛從老家接來了父老姊妹,打宅壘院。漸此,田家鋪又變成了一座惹人注目的自然村落,其首領胡豐禮亦由當年的團總變成了老爺。他已不愿任何人再提及捻亂之事,遂下令廢除捻亂時軍中的一切稱謂……
而就在這一年,原田家鋪田氏家族的三千族民在其族長田道寬率領下,儼然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劃數百條木船,由清江浦沿大運河北上,于六月的一個傍晚抵達故里田家鋪,在距胡家村落不到半里的一片高坡上建起新的村寨。
由此,一場械殺了幾十年的、血腥的家族戰爭的序幕便揭開了……
這歸根到底是一場土地戰爭。
田氏家族根本無視胡氏家族為開墾這塊土地灑下的汗水,堅持認為大清未滅,手中的老地契依然具有法律之效力;而胡氏家族則不承認田氏家族對這塊土地的最早主權,堅持認為寧陽縣衙頒布的官府文告和他們手中的新地契具有永久性的法律權威。
胡、田兩家紛紛走府上縣,進行訴訟,以求問題得以公正的解決。不料,那位布告安民的老知縣已病死任上,新任知縣不解實情,加之太平軍正勢如破竹,占金陵、陷武漢、攻南昌,民變四起,縣大人對付太平軍都來不及,自然無暇顧及這場小小的家族爭端。
于是,咸豐八年(1858年)春三月九日,田家族長田道寬決意發動夜襲,一舉趕走胡家捻匪,以靖地方,以正名分。
是夜,幾百名田家后生殺入了胡家村落,把胡家老爺胡豐禮亂刀砍死,把胡豐禮一家三代十八口人幾乎殺絕,連胡豐禮年僅十歲的孫子胡德龍的背部也被人砍了一刀。
這夜,胡家死傷人數不下百余。作為報復,五天之后的一個傍晚,胡家的新首領胡明理率人明火執仗打入田家村落,放火燒房,并將田家老族長田道寬用亂石擊斃。隨后將其長子田德義活捉吊至大樹,用燒紅的鐵烙其股,針錐其眼,直至開膛剖肚……
胡、田兩個家族公開的、正規的戰爭進行了整整七年。在這七年中,田家“德”字輩、“東”字輩的男人幾乎死絕,胡家“豐”字輩、“明”字輩的男人們也折損大半……
田家鋪的土地上浸透了鮮血,一片片老墳之中又添新墳。
當他們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的時候,當他們雙方都無法生活下去的時候,他們便結伴成群地外出討飯!
他們寧愿死,寧愿討飯,也不愿喪失自己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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