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恩

作者/哥舒意

5

“你會變成僵尸嗎，小喬喬？”

他忘了這是第幾次唱歌這么問了。他的白化過程非常緩慢，幾乎不易察覺，但是女孩還是敏感地發現了。她偶爾用感傷的目光仰望他，仿佛他是一條正在老去的狗。

白化帶來唯一的好處是怪物們不太攻擊他了，可能它們已經把他看成是百分之五十的同類。這樣他出去搜集食物倒是方便了很多。有一次，他去超市時，甚至有一條地獄犬一路尾隨著，仿佛在等待他的馴化，不過不是卡門，因為體型小了很多，可能是地獄犬生出來的幼崽。他拆了一包狗糧，想試試能不能馴養它。地獄犬嗅了嗅，嫌惡地跳開了，隨即消失在最近的地鐵入口。

地鐵站早就成了僵尸的領地。每到晚上它們就從地鐵出口魚貫而出，就跟上班一樣。它們很不喜歡在白天睡覺的時候被打擾。捕獵隊曾經在白天發動了幾次反攻，但還沒到沖進驗票閘機就潰不成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地面。被吵醒的怪物們脾氣暴躁，兇形畢露。有起床氣的都惹不起。

他現在仍然可以在陽光下行動，但在日頭下走一會兒就會昏昏沉沉的，皮膚像是被曬傷了一樣紅腫。使用防曬霜感覺會好一些。不過每到夜晚，喬恩還是會和女孩躲起來，僵尸們仍舊會進攻他們住的地方。他們被迫換了幾次住處。

喬恩有一種感覺，被什么東西盯上了。當夜晚失眠的時候，這種感覺分外強烈，似乎視線就釘在他的背后，但是回過頭又沒有任何異常。也許是瘟疫讓人變得神經過敏和疑神疑鬼。

現在的住處是魔都圖書館。作為這個城市最大的圖書館，這里曾經滿是各種書籍，瘟疫剛開始流行時，人們用很多的書，燒死了很多的僵尸。避難者把圖書館改建成抵抗中心，僵尸們攻陷了圖書館，倒沒有把當成巢穴。它們要么是厭惡知識，要么是討厭油墨味，總之一個都沒留下來，只留下成千上萬本的殘破的書。

喬恩從地上撿起一本，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說。封面上沾上了灰塵和血跡。他把書丟回書堆，試圖找一些適合唱歌閱讀的。如果災難沒有發生，唱歌應該在上學，每天有寫不完的作業和考不完的試。他想讓她讀一點書，學點有用的東西，可惜他也沒什么東西可以教給她的。

他走過一排排書架，從科幻小說區一直找到兒童文學區，路過詩歌那一塊兒時，眼角的余光好像掃到了什么，有個人在那邊。喬恩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回剛才走過的書架。沒有任何人影。

但是書架上有一本打開的書。他拿起來看了看，《愛的藝術》。打開的頁面很干凈，紙張上沒有蒙灰。他感覺剛才確實看見有人站在這里，可是沒看清到底是僵尸還是人類。圖書館除了他和唱歌之外沒有別人了，僵尸不會讀書。他覺得可能只是自己眼花了。

忽然他聽見唱歌叫他。

“小喬喬，你聽見了嗎？”女孩說，“汽車的喇叭聲？”

“你呆在這里別動！”喬恩沖她喊，“我去看一下。”

他在兩條街以外的衡山路找到了喇叭聲的來源，一輛銀寶馬仰天躺在街角，車頭撞在紅色的消防栓上。消防栓被撞歪了，正在吐水。

喬恩踩到水里，走近寶馬，聽見有人在呻吟。他低頭看向車廂，獵槍對準了里面。

“別開槍……我不是僵尸……”

駕駛座上是個穿著花襯衫的老頭，狼狽地頭朝下窩成一團。

“受傷了嗎？”

“腿斷了。請幫我一下……”

喬恩往四周看了看。現在已經到了傍晚，陽光快要消失了。不遠處就是一個一號線地鐵的出口，陰影里已經有怪物蠢蠢欲動，有三個走了出來。

“他鉆進車廂，安全帶的搭扣卡死了。喬恩打開折疊刀，割斷了安全帶。三個僵尸往這邊張望了下，轉了過來。”

“還有個箱子！”老頭說。

喬恩在后座找到了那個公文包大小的銀色保險箱，把老頭從車窗拽到外面地上，在三頭僵尸趕到前，他們躲到了路邊一輛出租車的車尾后面，老頭把箱子緊緊抱在懷里。

其中一頭僵尸把頭伸進寶馬車廂，惡狠狠地對另外兩個咕噥了幾聲。

天黑前他們回到了圖書館，用鋼鎖鎖住了大門，再把所有窗戶的關緊。喬恩幫老人看了看受傷的右腿，大腿腫得很厲害，應該是傷到了骨頭。

“還有個小女孩？”老頭看見了唱歌。“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見過你。”唱歌躲在喬恩身后，“你在電視里。”

“電視里？什么電視？”

喬恩也覺得老人似乎有些面熟。這時唱歌舉起手上的藥盒。喬恩看見盒子上的照片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是那個賣僵尸特效藥的博士。

賣假藥的博士，是瘟疫流行后最著名的笑話。瘟疫剛發生時，所有人都在排隊搶購據說能預防白化病的藥，電視里每天二十四小時循環地播放廣告，一個滿頭白發的博士拿著包裝盒在解說療效，他是著名的醫學專家，美國著名大學的博士導師，新藥的發明人。

這只是一個電視購物的騙局，假藥博士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聲稱發明了治療白化病的藥物的人。如果特效藥有用，就不會有這么多的僵尸在街上走了。謊言被拆穿后，商店里囤積的藥片再也沒有人去買。那些藥好像只是維生素c加淀粉做的，口感有些甜，唱歌找到了一大盒，沒事時當維生素果糖來吃。盒子上就是假藥博士的照片。

“你就是藥博士？”喬恩問。“你的藥到底有沒有用？”

“從成分上來說，不比腦白金差多少。”博士右邊眼鏡的鏡片碎了，現在主要是靠左邊的鏡片看人，“理論上來說，不管是什么藥，其實都是安慰劑。有時候藥物的作用并不是把病完全治好，更重要的是給病人以希望。”

“也許吧，那些來吃我們的僵尸也曾經這么想的。”

“你很厭惡我么，小伙子？”博士問，“你呢，小姑娘？”

“你長得像肯德基老爺爺。”唱歌說，“你會炸雞翅嗎？”

喬恩搖了搖頭。他無論對博士還是假藥都談不上討厭。讓人討厭的是廣告。

“你是真的博士導師嗎？”他問。

“這個是真的，我在著名的中科……”

“那你可以給她上課嗎？”喬恩摸摸女孩的腦袋，說，“我想請你當唱歌的老師。”

他們在圖書館住了一個月，假藥博士兢兢業業地當老師，博士導師給小學生上課固然有些大材小用，但老人顯然也沒什么不樂意的。可能是一個人悶壞了，所以看起來就算喬恩不提出來，這老頭也會自覺地教唱歌讀書。課本什么的倒不用發愁，反正他們是在圖書館。假藥博士對課本什么的嗤之以鼻，覺得那玩意還不如自己的假藥有營養。

“我沒想到白化病會傳播的這么快，快的我連貨款都收不回來了，”博士說，“債主比僵尸更可怕，銀行沒收了我所有的房產……到后來更是沒有什么人買藥了，因為大家都變成了僵尸，我的家人和我的員工也……我只能一個人躲在公司的倉庫里。我不知道什么僵尸戰爭，什么人類保衛戰。我只是個搞生物制藥的，只對藥物試驗感興趣。這一年多的時間，我都是一個人過的，看了很多的資料……還有成百上千次失敗的試驗。”

“那你現在怎么跑出來了？藥爺爺？”唱歌問。

“……方便面吃完了。另外我需要……”博士嘆了口氣，“再一個人呆著就要瘋了。所以我就開著車出來兜風，結果沒想到遇到了車禍，要不是你們救了我，我大概就被僵尸當夜宵了。他們可不管你是不是博士……說不定還吃過我的特效藥呢。”

“小小的僵尸病毒它到底是怎么來的？”唱歌問。“它為什么要把人變成僵尸？”

“誰也不知道。有人說它是軍隊研制出來生化武器。有人說是轉基因作物引發的，有的說是地球變暖融化了冰層，釋放了遠古時期的病菌。也有人說它是探索器從火星帶回來的。也有人說它就是瑪雅人預言的人類末日。”

總之就是不知道怎么冒出來的，不解之謎，就和人類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一樣。人是由猴子進化來的，白化病毒則和流感病毒，天花病毒，埃博拉病毒，艾滋病毒是近親。白化病和黑死病非常相似。盡管發病后的顏色有點不一樣。

“到底有沒有可以治療僵尸的特效藥呢？”

“僵尸化是不可逆轉的過程，白化只要開始了就不會停止。把僵尸重新變回人類，就和把人類變成僵尸一樣的困難。因為這屬于兩個物種。”

“一點可能都沒有？”女孩失望地說，“爺爺你是博士啊。”

“……凡事皆有可能。”老人猶豫了一會兒后，抱緊了保險箱，“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

三個人都量了體溫，喬恩和唱歌都還正常，假藥博士則有些發燒。他的右腿在撞車時受傷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淤腫化膿。但是圖書館里找不到抗生素。

“明天我去藥店和醫院找找看。”喬恩說。

但是當天晚上，僵尸們襲擊了圖書館。

這些僵尸盡管思考能力已經全部喪失，但是嗅覺和聽覺卻比生前發達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口腐爛的氣味引起了它們的注意，反正它們不是來借書看的。

許多個僵尸同時攻擊著圖書館，它們撞擊大門，沿著管道在墻上爬來爬去，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吼聲，敲砸每一扇窗戶。在黎明前它們撞破了圖書館的大門，攻進了大廳。兩頭比較袖珍的僵尸從破損的鐵柵欄里鉆了進來，在閱覽室堵住了博士和女孩。女孩一邊叫喬恩的名字一邊鉆到桌子底下。

喬恩一腳把一個光頭僵尸踹出大廳，就往閱覽室里跑。他在門口揪住了一頭僵尸的脖子，把它甩向追女孩的那頭。兩頭僵尸撞在一起，晃晃腦袋，同時生氣地轉過身子，向喬恩怒吼。這時后面的書架直直地倒了下來，把兩個小怪物壓在了下面。書架后面站在氣喘吁吁地假藥博士。

喬恩伸手從桌子底下拽出小女孩。他從地上撿起一本像磚頭那么厚的書，估計不是辭典就是哲學書，精裝本，書殼比鐵還要硬。他就用這本書用力地敲那兩個僵尸露在書架外面的臉。開始時它們還在嘶叫，隨著精裝本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牙和眼珠都敲了下來，兩個怪物的叫聲和它們的臉漸漸都含糊不清了。

喬恩拎著滴血的精裝書站了起來，外面的那些怪異地尖叫現在好像正漸漸遠去。唱歌仰起頭，一縷紅色的晨曦從破損的窗口照在了她的臉上，她瞇起眼睛。天已經亮了，僵尸之夜結束了，怪物們回去了自己的巢穴。

可是圖書館已經不能再居住。它們發現了這里，下個夜晚一定會再來捕獵。

“你們都沒事吧？”喬恩問。

女孩點點頭。假藥博士卻沒有說話，苦笑著拎起了休閑褲的褲管。

淤腫的小腿上，有一個清晰的牙印。黑血一直流到了地面。

6

三個人離開圖書館，搬到大劇院的小劇場。這里早前被人們改造成了可以住一百個人的臨時避難所，不過當這里變成隔離區以后就荒廢了。正午時分是僵尸們活動能力最低的時候，應該不會跟蹤他們。到了小劇場，喬恩先打開劇院頂部的紫外線燈確認沒有僵尸躲在里面。熒光照在他的身上，皮膚沒有被灼傷。這說明不了什么。既無法說明他是人類，也無法證明他已經變成僵尸。

假藥博士的情況更嚴重一些。被咬傷以后，他小腿那里的淤血和化膿都已消失，這很可能說明了他已經感染了白化病毒，只有僵尸不會得敗血癥。

“看樣子我感染了。”假藥博士說，“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我還有兩天時間就會變異。”

病毒的潛伏期是七十二小時。出現發熱和白化的癥狀，七十二小時以后百分百必然到達死亡點。死亡點有兩種含義，一種是身體無法承受變異而死亡，另一種則是適應了變異成為僵尸。總之都是死，只不過死的定義有所不同。

“至少你現在沒事。”喬恩說，“你要是真的變成僵尸……”

“你會殺了我？”

“不，我會把你丟出去，讓你和同類呆在一起。”

博士笑了起來。

“那我會成為僵尸里的博學之士。我還真的有些好奇變成僵尸以后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它們好像不會再衰老了，說不定僵尸是一種永葆青春的神奇生物，那樣的話也不錯。”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博士看了他一會兒。

“你也感染病毒了，是不是？”

喬恩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你的白化已經很明顯了。”博士說，“可是你沒有其他的癥狀，沒有發熱，也沒有體液滲透，也沒有像其他僵尸化的人類那樣失去理智。你覺得自己仍然是正常人嗎？”

“我仍然屬于人類。”喬恩說，“我內心仍然覺得自己是人，而不是那些怪物。”

“那些怪物基本上都沒有攻擊你。因為在它們看來，你是它們的同類，所以它們不會捕食你。”

喬恩沒有否認這一點。僵尸們沒有捕食他，這大概才是他能帶著唱歌活到現在的原因。

“不，我被攻擊過……被一只這么大的母噩夢貓抓了一下。”

“……你是怎么感染上病毒的？被貓抓的？”

“不是貓……”喬恩說，“大概是一個姑娘。我們……”

“我懂。我也曾經年輕過。女人要比噩夢貓厲害。她們連抓帶咬的，連我們的心都能撕碎。”

“差不多是這樣。”喬恩無奈地說。

“那個姑娘呢？”

“我想她已經變成僵尸了，或者死了。就跟外面所有的怪物一樣。我們也快和它們一樣了。”喬恩說，“也就是時間上的差別。”

“她怎么辦？”

博士摸了摸唱歌的腦袋。她正在午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看他們，然后靠著喬恩繼續睡覺。她會變成那種很可愛的蘿莉僵尸，喬恩想，變成僵尸要比被僵尸吃掉好。

“你說過，白化是不可逆轉的。”

“如果說，我有藥呢？”

“你賣的是假藥，我知道它比腦白金要有營養。但它不能治療白化。”

“那是一開始，一開始我是想靠賣假藥在納斯達克上市什么的。”博士說，“瘟疫發生以后，我關在倉庫里，為了消磨時間，做了很多試驗。我覺得好像找到了治療白流感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