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別集之七
小簡
與沈敬甫(以下六首解經)
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意。朱子解“心之神明不測”不是,但說“心之神明不測”一句甚好。人心與天地上下同流,貧賤憂患,累他不得。須知圣人“烈風雷雨不迷”,羑里之囚,此心已在六十四卦上。雖“號泣于昮天”,又有“在床琴”時也。“公孫碩膚,赤舄幾幾”,學者當識吾心亦如此,非獨堯、舜、周、孔之心如此也。來書不能一一為答,當以此存心,便覺天地空闊,生死隨大運,更無一事矣。
“民可使由”,當作日用不知看,“道之不行也”,“民鮮久矣”,夫子蓋屢嘆之也。
子張后來造詣盡高,如十九篇所載言論可考。務外堂堂,乃初年事也。
所疑卒未能詳考。樂只是以和為本,而所用不同。射乃為防御而設。司徒六藝,如御、書、數,皆習之以為世用。懸弧之義,卻不為無用而空習此虛文,以觀德也。此等處,須看先王制禮之本原,不當止向末杪言語上尋討耳。
“和為貴”,有子只淺淺就目前行禮者說,不是說大源頭。蘇、秦二公文字,少嘗讀,今忘之,俟再尋繹也。
與王子敬
立字羑若。執禮字子履。馬、鄭之徒,解趘為道。君子之欲有立也,順其道焉耳。禮者,履也。動無非禮,乃可以言執禮也。承二君問更字,輒以義答之,蓋古人之命字,所以尊其名也。孔門如回淵、賜貢、由路、予我之稱,殊無深意,而后世名字之義侈矣。
與王子敬(以下四首解名物稱謂)
嘗記少時見一書,云《月令》“王瓜”為“瓜王”,即今之黃瓜,則鄭注“萆挈者”未必是。王瓜生適應《月令》,而《夏小正》“五月乃瓜”,恐即此瓜,他瓜五月未可食耳。適見九江、建昌二志,皆云王瓜以其最先熟,為瓜之王。然亦不知何所據也。讀柳州《海石榴詩》,疑是今之千葉石榴,今志書亦云,乃知孺允亦欠詳考也。志書固有附會,可以為一證。
高生日來索此書,必有疑慮,乞更尋撿。《月令》“王瓜生”,當直斷為今之黃瓜,“萆挈”非也。且引“王聁”,與王瓜何與?疏又疑為一物矣。古書中必別更有見,姑闕之,俟他日考也。
與沈敬甫
昨自郡還,冒風,體中不佳。文字俟覽。“獸丘”即“虎丘”,唐諱,亦云“武丘”也。
古者六卿之長稱大,亦因有少,所以別之。后來如大將軍,亦是官制定名。“大銀臺”不知何出?此近來惡俗,不可蹈之。
與沈敬甫(以下四首論古書)
《史記》煩界畫付來。褚先生文體殊不類,今別作附書。《景》《武紀》諸篇仍存在內者,更有說也。
《莊子》書自郭象后,無人深究,近欲略看此書。欽甫有暇,可同看,好商量也。
向論《高愍女碑》,可謂知言。班孟堅云“太史公質而不俚”,人亦易曉。柳子厚稱“馬遷之峻”,“峻”字不易知。近作《陶節婦傳》,懋儉甚聰明,并可與觀之。
與王子敬
《天官》《封禪》《河渠》《平準書》奉去。子長大手筆,多于黃圈識之,看過仍乞付來。趙御史果有停征榜文,昏人得此,殊無聊也。
與王子敬(以下十二首論時文)
沙賊潰去,蒨方聞之,然識者已預知有今日矣。硃卷留自送之,今不復示人也。顧處卷尚多,但不肯出。此亦如人涕唾,人有顧其涕唾者?無之。拾人之涕唾而終日嗅其臭味,尤可怪笑也。
與沈敬甫
試事未知何如?遂不能毫分有所贊益。雨不休,句曲山豨淖污可念。敬甫連有書,殊無壯氣。科舉自來皆撞著,必無穿楊貫虱之技。渠不比少年,只看此番。相愛且勸之行。子元喪女弟,又為追捕之累罄空,非附驥不能千里。有佳意,須臨期使人相聞也。
世事殊不可測,勸君行固難,然亦不可不一行也。七篇文字,頃刻能就,只是時有得失。若造化到,必不見短,不然,終歲俯首占畢何為者?不須問江東神,鄙人便是也。
盡有一篇好者,卻排幾句俗語在前,便觸忤人。如好眉目,又著些瘡痏,可惡。
文字又不是無本源。胸中盡有,不待安排。只是放肆不打點,只此是不敬。若論經學,乃真實舉子也。
奴去,有小帖,極匆遽,不盡。大概謂欽甫經學多超悟,文字未能卓然得古人矩度耳。當由看古作少也。《星槎集》付來。
近來頗好剪紙染采之花,遂不知復有樹上天生花也。偶見俗子論文,故及之。
文字愈佳,愿益為之。此乘禪也,毋更令為外道所勝。幸甚幸甚。王司馬云:如上甑饅頭,一時要發乃佳。
文字大意不失,而辭欠妥耳。然可惡者,俗吏俗師俗題,見之令人不樂也。
昨文殊未佳,想是為外面慕膻蟻聚之徒動其心,卻使清明之氣擾亂,而不能自發也。勉之!如向作,自當得耳。
文字已與養吾寄去,大概敬甫能見破三代以上言語,只為不看后來文字,所以未通俗也。
求子之文,如璞中之玉,沙中之金,此市人之所以掉臂而不顧也。
與徐道潛(以下三十六首皆論自著文)
《韓集》為葉七沈滯,旦夕當促來。《前編》在館中,學徒俱病,久不往,俟往乃得奉耳。此書考校甚精,什義比《蔡傳》亦遠出其上,讀書者要不可不觀也。《易圖論》有合商確者,幸示及,原稿并發來。向論《河圖》《洛書》,以示吳純甫,純甫謂當俟后世之子云。此篇大意與之相表里,第與晦翁實相牴牾。《啟蒙》所謂“本《圖》《書》作《易》之大原”,一切抹倒,為此嘵嘵,得罪于世,可嘆也。抑程子與康節嘗論此,至其解《易》,絕不用之,亦必有見矣。
與王子敬三首
《弘玄先生贊》讀過,即乞付來。親得其語,故詳。平生足跡不及天下,又不得當世奇功偉烈,書之增嘆耳。吠奢,賈人出家者。啞羊,僧伽中最無慧。皆彼書中語。
腰痛發作,甚苦。方有望洋之約,恐無緣耳。《思曾墓表》,描寫近真,生眼觀之何如?
《清夢軒詩》附覽。記固迂,詩又迂,清夢軒亦迂也。
與沈敬甫十八首
《禮論》二首,略辨注家之誤耳,無大發明。更為我細勘,未知其是否也。
奉去文字一首,此頗詳核也。前書特為討賊而發,俗人必用相嗤,幸悉毀之。連日用心極苦,故欲與敬甫知耳。
《葡萄酒詩》,前后偶寫不同,皆可用。元時置葡萄戶,出《元史》。占法曾見之,不經意,遂忘也。
《張駕部墓志》已尋得,“深純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試誦此言,當否?
墓銘更乞一本。昨見孺允,云外人見書詈罵事,大加詆毀。不知吾邑中何多劉向、揚子云也。又前《送鮑令序》,以京師為“行在所”,此是子長、孟堅書中語,并有顏師古、小司馬注釋甚明。而邑中人獨曉以天子巡狩為行在,又加詆毀。此殊不足辨。欲足下知墓志不謬,用慰孝子之心。
《石老墓表》,敬甫想見。但文字難作,每一篇出,人輒異論,惟吾黨二三子解意耳。世無韓、歐二公,當從何處言之?
舍中蓬蒿彌望,使人愴然,不能還矣。《毛氏文》想已見。作此文已,忽悟已能脫去數百年排比之習,向來亦不自覺,何況欲他人知之?為之囅然一笑也。
甫里阻風,不得入城,徑還安亭。世事無可言者,暫投永懷寺避歲。燈前后可入城也。曾見《顧恭人壽文》否?敬甫試取評騭,不知于曾子固何如?一笑。
《水利論后篇》并《禹貢三江圖敘說》再奉去,自謂前人有不及者。非常之原,常人懼焉,今人見此必駭然。若吳中更二三年大水,則吾言亦或有行之者矣。
近輯《水利書》,比前略有增益,未完,不及寄去。有圖有敘說,大率不過論中之意耳。荊、坡二老見之,必以余言為然。經中中江、北江,雖說晦翁有辨甚悉,亨齋所言,乃是孔安國、程大昌說也。中江、北江入海者,何處尋之?惟郭景純“三江”,甚分明耳。
張、陸二文,不加議論,卻有意趣,莫漫視也。來文無可改,但勿示人,恐為不知者詬厲,且大泄其天機也。
兒子于敝篋中尋撿半日,得文三首,送看。《書張貞女獄事》,當附《死事》之后,但傷訐直,不便于眼前人,秘之,俟后出可也。此文頗有關系耳。
昨見來書,甚快。場中二百年無此作,不知與介甫、子固何如耳?平日相長處,能于微詞中見得,真知言哉。子遇連來求兩文去,皆俗者。作俗文,亦是命。
《惠政記》稿,恐不可識耳。法當立石,但無好事者。又徐君非要官,誰肯為之?昨文且留看。
《水利錄》付來。庚戌卷遲久,令人不能忘情。并付還昨文字,惡其人,所以不答耳。可隨意損益與之。此等事不至耳邊,亦是福也。一見便是泥團在前,極損道心也。
《外舅志》送子敬所。見,乞告明蚤即付來,勿示人也。《史記》謚法,亦后人附會耳。
錄文裝潢,須是新紙乃佳,不可多人傳玩。及入袖中,一似《百中經》矣。《野鶴壁記》,綴《玉女》之后可也。阿郎筆路,須什襲以見還。
仆文何能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為工,自謂欲追秦、漢,然不過剽竊齊、梁之余,而海內宗之,翕然成風,可謂悼嘆耳。區區里巷童子,強作解事者,此誠何足辨也。
與馬子問
白居易為《元稹墓志》,謝文六七萬。皇甫湜《福光寺碑》三千字,裴晉公酬之每字三縑。大怒,以為太薄。今為甫里馬東園作傳,可博一盤角菱乎?一笑。
與王子敬
《水利書》采取頗有意,水學莫詳于,此外是皆剿說也。
呈稿曾有錄本否?明日欲寄伯魯也。此已為雨后之土龍,但不可聽伯魯之意耳。
東坡《易》《書》二傳,在家曾求魏八,不予。此君殊俗惡,乞為書求之,畏公為科道,不敢秘也。有奇書,萬望見寄。《水利錄》已鋟梓,奉去四部。近聞吾郡頗欲興水利,動言白茆耳,甚可嘆。在位者得無有武安鄃邑之私耶?一時發興入梓,尋悔之,于世人何用?當令后世思吾言也。
鄭云洲至,又得書,荷蒙見念,并及史事。本朝二百年無史矣。今諸公秉筆者如林,鄙人備員掌故而已,非所敢與聞也。《太仆寺志》僅一月而成,亦無為之草創討論,雅俗猥并及粗疏處多。中間反覆致意,自以為得龍門家法,可與知者道也。
與徐子檢
昨為《節婦傳》,送陶氏。李習之自謂不在孟堅、伯喈之下也。得求郡中善書者入石,可摹百本送連城,使海內知有此奇節,亦知有此文也。
與陸武康
右《先孺人銘》,謹撰上。公家所謂班、郢之門,不宜敢當重委,且平生不能為八代間語,非時所好也。念嘗以文字為貞山先生所稱許,敢抗顏為之耳。
與沈敬甫九首
病良苦,一日忽自起,可知世間醫巫妄也。詩二首,寄敬甫、子敬。
【題病瘧巫言鬼求食】
瘧癘經旬太繹騷,凝冰焦火共煎熬。奴星方事驅窮鬼,那得余羹及爾曹。
【題病瘧醫言似瘧非瘧】
似瘧非瘧語何迂,醫理錯誤鬼嘯呼。我能勝之當自瘥,禹乎盧乎終始乎。
為食闕過此。有屋租可以支食,并為家奴侵盜無有矣。然留此,直是懶也。春闈之文,讀之誠自謂不愧,但徒為市中浮薄子所訕笑,以是不出也。
十七日,阿三送包文,想已到。卷子可就五弟觀之。曾寫二本,復散去,懶復寫也。孟敏之甑,墮而不顧;卞和之玉,刖而猶泣。二者何居?
承示亨齋云云,不覺自喜。非好人稱獎,貴知我者希也。
張烈女文字四首送觀,安亭近日有此事也。規利者頗欲撓其獄,今幸得白矣。此間旱荒殊甚,家人作苦,且艱食,因少留,日下當還。
磚磈寄還,惜無六驢載以入京耳。《益舟志》,可寫出觀之。舟中無事,偶思此作卻有意,不可草草觀也。
《水利論》具有前人之論,特為疏剔之。意望當事者行其言,以惠東南之民,非有牛鼎之意也。
送行文,各以其意為之可也。如以冊葉強人,俗矣。
施君所索文字,昨欲從養吾取來。尋思吾輩所作一出,必有以破俗人之論,不可茍者。且待來年與之,今日恐太草草耳。
與王子敬四首(以下十五首皆哀悼之語)
兒子《壙志》附去二通,其一與子欽。去年令讀《騷》,即此時也。兼以時序相感,痛不忍言。此亦至情,嘗為人所嘲笑,豈皆無人心者哉?乞勿以示人。
孺允數來索侑觴之辭,第歌哭不同日。時有通問者,作一二語答之,輒顛倒不能成字也。顧足下懇懇之意,乘仆未東,必得面談,就君所欲言,比次書之可也。
不知諸公何日行?如此風景,更難宿留也。區區得失,久已置之度外,但此回不見往時人。唐人有云:“海內無家何處歸”,此極痛怛耳。
庚戌秋,山妻欲學《毛詩》,從問大義,為書《文王之什》。尋因兒女病,遂廢卷。昨還,簡篋中得之,極悲。義多與前人異者,奉去乞一看。稍暇,當續此業也。
與沈敬甫七首
二詩乃哭耳,不成詩也。昨見諸友多欲為仆解悶者。父子之情已矣,惟此雙淚為吾兒也,又欲自禁耶?
安亭情景更悲,念兒在枉死城中也。山妻哭死方蘇,舊疾又作矣。所索文字,付之。《尚書序》亦乞錄付,庶病者少寬,當以此等自解,然恐不能解也。痛痛。頭發嘗有二三莖白者,照鏡,視十二月忽似添十年也。人非木石,奈何奈何!寄去《亭記》,欲圖刻石,不知如何?可就五弟觀之。世之君子,若以曾子之責子夏者,則吾有罪焉耳。
痛苦之極,死者數矣。吾妻之賢,雖史傳所無,非溺惑也。寄去僧疏仆書二句,蓋《天問》楚些之意,偶于此發之。前后有六首,又有偈一首,別有答人小柬,連書一道。敬甫就五弟處觀,知我悲也。
自去年涕淚多,不能多看書。又念新人非故人,殊忽忽耳。
《壙志》,子建云亦似。但千古哭聲,未嘗不同,何論前世有屈原、賈生耶?以發吾之憤憤而已。欽甫云,更似高人一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