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陰獸(1)
- 陰獸
- (日)江戶川亂步
- 4765字
- 2015-11-27 09:41:29
一
我時常思考這樣一件事。
所謂的推理小說家有兩種:一種姑且稱之為罪犯型吧,這類作家對犯罪特別感興趣,明明正在創作的是推理小說,似乎不好好描述一通犯人的殘虐心理便無法盡興;另一種可稱之為偵探型,這類作家的心理健全,僅對考驗邏輯才能的推理過程有興趣,并無意著墨罪犯的心態。接下來我要講的故事主角叫大江春泥,是個推理作家,屬于前者,而我自己恐怕屬于后者吧!雖然我的職業與犯罪息息相關,但從事此業純粹是出于我對偵探推理過程中涉及的科學性邏輯推理無限熱愛,絕非因為我是壞人。不,確切地說恐怕沒有人像我對犯罪這么敏感吧!善良如我,之所以會與這起件事扯上關系,說來都是事件本身的錯。若我在道德上再遲鈍一些,或者我身上有一丁點兒壞人的素質,或許現在不用這么后悔,也不必沉溺在如此可怕的疑惑深淵中吧!不,不僅如此,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有了個美嬌娘,坐擁萬貫家財,在某處享受著幸福快樂的人生哪!
那件事之后到現在過了不短的日子了。雖說讓人心驚膽戰的疑惑還沒有完全消散,但隨著往日鮮活的人事逐漸遠去,我反倒開始懷念起那些片段來。所以,我才想記錄事情的前因后果,保留這帶有紀念性質的篇章。同時,我也在想,若能將這份事實構思成一部小說,那該多有趣啊!但就算順利完成,我恐怕也沒有勇氣立即發表。因為,構成這份記錄中重要組成部分的小山田離奇死亡,依舊牢牢植根于世人的記憶之中!不管是把人物改頭換面,還是用言辭潤色事件本身,恐怕都沒有人會把這部作品當成純粹的虛構小說。在這蕓蕓眾生間,難保不會有人因這部小說受到傷害,若真的發生這般事態,我自己也會感到羞愧與不快……不,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老實說,我很害怕。不只是事情本身可怕至極——那件事像白日夢般縹緲,真相又難以觸摸;另外,我很害怕面對這起事時所產生的幻覺。就算現在,只要一想到這件事,我的整個思緒就猶如晴朗的天空倏然烏云滿布、天邊被一道午后雷雨前的閃電劃破、耳中隨之傳來隆隆的驚雷聲,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世界仿佛都不對勁兒了。
所以,我目前仍然不想發表這篇記錄,但總有一天我會把這篇記錄當成基本素材,寫部我最擅長的推理小說。這篇記錄只是關于整件事的草稿和較為詳細的備忘錄。因此,我拿出一本只記錄過幾頁正月里日記、其余皆為空白的舊日記本,抱著在上頭記下一篇事無巨細的日記的心情,將整件事記錄下來。
開始進入主題之前,我想先詳細介紹一下故事的主角,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為人、作品風格及其異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事實上,直到這件事發生,我對他的了解都是通過他的作品。雖然在雜志上與他有過交鋒,不過并無實質來往,對他的生活知之甚少。手上僅有的詳細資料還是通過一名姓本田的朋友獲得的。況且,在此直接寫下從本田處多次詢問得來的事實似乎也不妥,而是應當依照事件的發展順序,從我被卷入這樁怪事的最初開始下筆,才是最自然的。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一天,心血來潮的我想觀賞古佛像,于是便來到上野的帝室博物館[1] 。我躡手躡腳地在昏暗空曠的展覽室觀賞,室內寬敞而杳無人跡,稍有響動即引起可怕的回音,害我連喉嚨不適也不敢隨意咳嗽。展覽室內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禁思慮起博物館為什么總是這么不受歡迎。陳列柜上巨大的玻璃閃著寒光,鋪著亞麻油布的地板上沒有一顆塵埃,天花板像佛寺正殿一樣被挑得高高的,這棟建筑仿佛位于水底般,寂靜而森嚴。
正當我站在某室陳列柜前,忘我地欣賞古意盎然的木雕菩薩像那夢幻般的性感曲線時,背后傳來踮起腳走路的輕微腳步聲與窸窸窣窣的絲綢摩擦聲。
有人正在靠近,我背上的寒毛不自覺地豎了起來,直盯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只見一名身穿黃八丈花樣袷衣[2] 、梳著高雅圓髻的女性站在我背后,那影像正好與陳列柜里的菩薩重疊,她也正專心注視著我正在欣賞的菩薩像。
說來慚愧,當時我佯裝欣賞佛像,其實不時偷偷觀察這位女性。她是那樣引人遐想,有一張白凈的臉龐,我從未見過如此溫潤的白,這世間若真有人魚存在,想必人魚的肌膚就像這位女性般珠圓玉潤吧!她的臉形是古典美女的瓜子臉,無論眉毛、鼻子、嘴巴還是脖頸,一切的線條看來都是那般纖細柔軟、弱不禁風,就像古代小說家筆下虛幻的圣女,稍一碰觸便消失無蹤。即便現在,我依然忘不了她那纖長睫毛下夢幻般的迷蒙眼神。
究竟是誰先開口的,如今已不記得了,大概是我借故先開口的吧!關于這邊的展示品,我和她寥寥交換了幾句心得,并借此機會同她一起繞博物館一圈,接著又從上野的山內一同走到山下。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里,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許多。聊過這么多之后,我越發覺得她的美風情萬種。特別是她笑的時候,那種不勝嬌羞又柔弱不堪的姿態,讓我仿佛見到了古老油畫里的圣女像,也讓我聯想到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我不由得沉溺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官享受之中。她的犬齒又白又大,笑的時候,唇緣碰在那對犬齒上,形成一道謎樣的曲線。她的右頰上點綴著一顆大黑痣,兩相呼應,綻放出一種無以名狀、既溫柔又惹人憐愛的表情。
倘若當時沒發現她脖頸上點點奇怪的痕跡,我對她的印象恐怕也僅止于一個高雅溫婉又柔弱、仿佛用指尖輕輕一碰即消失的美女,并不會對我的心靈造成如此強烈的吸引。她借著和服的衣領,巧妙地遮蓋住那片痕跡,然而從上野山里往下走時,還是在無意間被我發現了。她的脖頸上有一條像紅色胎記般細長紅腫的血痕,估計一直延伸到背部,看起來既像天生的胎記,又像近日新添的傷痕。在那白皙嫩滑的肌膚上,在那形狀姣好、柔軟細弱的脖頸上,有著一條仿佛由無數條深紅色粗毛線交纏而成的細長腫痕,美好和殘酷的矛盾情狀反倒折射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性感。原本覺得她的美如夢似幻,在那道傷痕的沖擊下,一種真切感鮮明地向我襲來。
閑聊中得知她是合資公司碌碌商會的出資者之一——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靜子。讓我高興的是,她也是推理小說愛好者,尤其喜歡我的作品,經常讀到不忍釋卷(我至今仍難以忘懷聽到這件事時,高興到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美妙感覺)。這層作家與書迷的關系,自然而然將我與她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也讓我不需忍受與如此美人兒剛結識就面臨永別的痛苦。這次的機緣巧合,促使我們發展成為書信之交。
靜子身為年輕女子,卻對寂寥的博物館感興趣,這一點令我欣喜,對于她喜歡推理小說中最富于邏輯理性的我的作品這一點又使我欣慰,我可說是完全對她著了迷。每每寄出一些毫無意義的信件,她總是可愛又不失女性細膩本色,不厭其煩地回信給我。對于寂寞的單身漢而言,能結識一位如此高雅穩重的女性朋友,真是欣喜萬分!
二
我與小山田靜子的書信交往持續了好幾個月。不可否認,在一來一往間,我戰戰兢兢地在去信的字里行間蘊藏上某種情感;或許是我的錯覺吧,靜子的回信中除了一貫的客套外,似乎也謹慎回應了溫暖我心的情思。實不相瞞,慚愧的是通過這段時間的書信往來,我處心積慮地套出靜子丈夫的底細,最后我得知小山田六郎不僅年紀大了她一截,外表更比實際年齡蒼老,頭頂也童山濯濯,不殘一發。
后來,在今年二月左右吧,靜子的信中開始出現一些怪異之辭,她似乎非常害怕一件事。
她在信中寫道:
近來發生了一件令我極度擔憂之事,時常于夜半驚醒!
雖是三言兩語,但她恐懼中的戰栗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不知老師是否認識另一位推理作家——大江春泥先生?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告訴我?”
她在信中寫道。當然,我對大江春泥的作品可說是十分了解,但由于春泥這個人十分厭惡與人交往,從不出席作家聚會,因此我與他素無私交。況且,他去年年中已封筆并且搬了家,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地址也沒人知道,我這么答復靜子。但一想到她的恐懼很有可能與大江春泥這個人有關,便覺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不久,靜子捎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道:“有事盼與老師一晤,不知是否方便前去拜訪?”我雖隱約猜到她想“一晤”的原因,但后來才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遠遠超乎我的想象,如此可怕,而我竟然還為此雀躍不已,腦海里天馬行空地想象著與她再度相見的種種場景。靜子一收到我“靜候光臨”的回信,當天就過來了。然而,當我到玄關處迎接時,她憔悴的面容令我大吃一驚。而她所謂的“有事一晤”,其內容又是把我先前的種種妄想付之一炬的異常事態。
“我苦思良久,卻無法想出解決方法,迫不得已才來找您的。因為我覺得如果是老師的話,應該愿意聽我說這件事……但,對剛結識不久的老師傾訴這些難以啟齒的事,似乎又太失禮了……”
此時,靜子輕輕抬頭望著我,孱弱一笑,微微露出的犬齒與頰旁的痣相互輝映,更顯得她的美弱不禁風。時值寒冬,我在辦公桌旁放了一個紫檀的長形火爐,她端莊地坐在火爐對面,雙手靠著火爐邊緣。那玉指纖細、羸弱卻不消瘦,就像她的體形一樣;膚色雖然蒼白,卻無不健康的感覺;那手指柔弱得仿佛一握便會消失無蹤,卻充滿著一股微妙的力量。不僅手指,她整個人都給我這般印象。
看到她苦惱的模樣,我也不由得認真起來:“只要是我幫得上忙的……”她回答:“這真的是一件很嚇人的事……”于是,以這段對話作為開場白,穿插著少女時代發生的往事,她開始述說這件異常的事情。
簡單概述靜子告訴我的身世,情況大致如下:她的故鄉在靜岡,畢業于女校[3] 。直到女校畢業,她的生活都可說是十分幸福。唯一不幸的是,女校四年級時,她經不起一個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的花言巧語,兩人發展出一段短暫的戀情。若問為什么不幸,只因為她當時不過是一時興起,學其他姑娘談戀愛,絕非真心喜歡平田。這一方雖非真心,另一方卻動了真情。接著,她開始閃躲苦苦糾纏的平田一郎。她越閃躲,青年就越糾纏不放。最后,每到深夜,靜子家的圍墻外總有黑影徘徊,一封封恐嚇信也陸續寄到家里,這讓靜子頗感壓力。花樣年華的少女面對一時興起招致的恐怖報復,不禁嚇得瑟瑟發抖,雙親見到女兒的反常模樣亦十分心疼。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靜子一家遭逢巨大的不幸,但對于靜子來說,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當時,財經界劇烈動蕩,她父親經營不善欠下了巨額債務,于是草草收起當時正在經營的生意,靠著彥根朋友的幫忙,趁著暗夜出逃,隱姓埋名躲了起來。靜子也因此不得不中途輟學。對她而言,突然搬家得以逃離平田一郎的糾纏,反而松了一口氣。
她父親遭逢變故后臥病在床,不久便辭世了。之后,靜子與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了一段十分拮據的生活。不過,不幸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出生于她們隱居村莊的實業家小山田出現了,向她們伸出援手。小山田對靜子一見鐘情,請媒人上門提親。靜子也不討厭小山田,兩人雖然相差十歲以上,但她對于小山田沉穩的紳士風度抱著某種崇拜感。婚事順利進行,小山田帶著靜子之母,將靜子娶回東京的府邸,迄今已過了七年。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年,靜子母親病故,那之后不久,小山田身負公司的重要職務,前往海外旅居兩年(于前年年底回國,那兩年期間,靜子每天學習茶道、花道、音樂等等,以慰藉獨居的寂寞)。除此之外,這一家無甚大事,夫妻間的相處也極為融洽和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丈夫小山田為事業努力打拼,七年間家產逐漸累積,才得以在業界建立起如今難以撼動的地位。
“說來真是羞愧,我在結婚時對小山田說了謊,隱瞞了平田一郎的事。”
靜子細長的睫毛因內心羞愧與悲傷而低垂著,雙眸噙滿了淚水,聲音氣若游絲。
“小山田不知從哪兒聽到了平田一郎的名字,開始懷疑起我與他的關系。我表示除了小山田以外不曾與其他男人有過親密接觸,堅決隱瞞了與平田之間的關系。小山田越是懷疑,我就越想隱瞞。這個謊言至今仍持續著。所謂的不幸,是否正躲在某處等著呢?七年前的謊言,絕非惡意,誰料到今日竟然以如此可怕的姿態現身來折磨我。一思及此,真叫人害怕啊!連我自己都忘了平田,沒想到平田突然寄了些信給我。剛開始看到寄信者署名平田一郎時,我一時之間還想不起那是誰呢,當真完完全全忘了此人的存在。”
靜子說完,拿出平田寄來的幾封信給我看。后來,這些信件就交由我保管,現在也還在我手上。為了方便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想在這里附上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