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油畫中的線索(2)
- 古董局中局4:大結局(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967字
- 2015-11-20 15:49:44
我搖搖頭,走出房間去。這兩兄弟之間的性格差異,實在是有點大。藥不然總是松松垮垮;他哥總是緊緊繃繃,心里藏著一萬件事。當然,對我來說這是好事,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會產生藥不然在身邊的錯覺了。
次日一早,我們坐上藥不是的那輛奔馳,往北京趕。康主任聞訊趕來,跑過來又是道歉又是告饒,死活不讓走。藥不是放下車窗,冷冷地對他說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劉振武好好安頓一下。欠的債,得先還上,不然報應來了可躲不過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幾步,不敢再向前來。藥不是把車窗重新關上,淡淡地對司機道:“開車。”
我望了望后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當年老徐坑劉振武那件事里,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關鍵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么錯,不妨就讓我們順手教訓一下。
這就是所謂的“邪不勝正”。無論造假者如何氣焰囂張,他的內心始終認為這是不對的。有人拼命禮佛,有人愿意捐點小錢,都是出于這種恐懼,給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內心深處,必定也對此事懷有愧疚,這次算是給他彌補的機會。
對真實的敬畏,是每個人良心深處的一條底線。有這條線在,贗品再多,也壓不倒真品。
但是,若是制假者突破了這條底線,那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我忽然在想,老朝奉會不會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毫無顧忌、毫無愧疚的魔王?那么他主動現身要見我,到底是遵從良心的召喚想要懺悔,還是別有圖謀?
奔馳車上有司機,因此我們兩個也沒有深談什么話題。我望著窗外,胡思亂想地發呆。藥不是一直皺著眉頭在看照片,雙肩平直,背部肌肉緊繃,始終處于一種很緊迫的狀態,無法放松。
我家三代與老朝奉為敵,都沒緊張到這地步。
從衛輝到北京距離大約有六百公里,路上也不太好走。我們溜溜地開了一天,天擦黑了才進市區。快進城了,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們的行蹤對五脈要嚴格保密。如果就這么闖進藥家,豈不是把我們兩個全暴露出來了嗎?
藥不是道:“咱們去的,是藥家的別院,那地方是我爺爺住的地方,他喜歡清靜,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住那兒。我爺爺死后,那里就一直空著。”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原來是那里呀。
我辦佛頭案時,去過那間位于城東的小樓,跟藥來有過一番談話。他提醒我五脈之后,還有黑手,讓我當心。若沒他提醒,恐怕我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唉,后面的事情演變,誰能想到呢。
我們驅車很快來到藥家的這座別院。院子依舊素雅,烏檐碧瓦,在如今的北京也不多見。可惜物是人非,主人已去,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間宅院。入口的防盜門緊鎖,表示這里久無人居。
說來也怪,一間屋子,是空置很久還是常有人住,很容易就能感覺到;一件物件,是藏在古墓里千年無人碰觸,還是常被人盤著,一眼就能看出來。“人氣”這個東西吧,看不見,摸不著,科學也沒法解釋,但我們就是能感覺到。這宅院的人氣還有,只是非常稀薄。看來藥來一死,這里再沒什么人來了。人氣一去,連溫度都會降下來。
藥不是站在別院門口,怔怔地抬頭看著這棟小樓。我本以為他會懷戀一陣,可藥不是只看了十幾秒,便把視線收了回來。他很克制,每次都會把情緒收斂起來。這需要很強的意志力,我可做不到。
旁邊忽然傳來腳步聲,我扭頭一看,居然是方震。方震從大路的另外一側走過來,對我們兩個視若無睹,到了門前,掏出一把鑰匙,擱到地上,然后退后到墻邊的陰影里。
看來藥不是不方便露面,就通過方震把門鑰匙送過來了。我正要打招呼,方震一抬手:“我只是路過,沒見過你們,也沒進過屋子。”然后看看手表:“你們有三十分鐘。”
方震職務所限,也只能幫忙到這兒了。事不宜遲,我們從地上撿起鑰匙,打開防盜門,踏進了院子。院子里黑乎乎的,能勉強看清窗下有個魚池,池中還有一座嶙峋假山,可惜池子干涸了很久。三兩株松樹矗立在黑暗之中,沒修剪過的枝丫伸展開來,宛若鬼魅。
宅子里有電,但為了防止有人發現,我們沒敢開燈,各自掏出一個手電筒,輕手輕腳摸進了玄關。玄關一段有點狹窄,手電筒亂晃,無法觸及全局,只能看清逼仄的吊頂和兩側的假墻——說實話,這么走進去,真有點闖入地宮盜墓的感覺。
過了玄關,是一個小廳,視野陡然開闊。我們的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下黑暗,能勉強看清里面布局。
這里布置很簡單,整體裝修風格以中式為主,紅木家具,雕欄墻窗,竹屏風,圓繡墩,還有一個大實木書架。藥來死后,這些布置一直都沒人動過,保留在原地。
藥不是對屋子結構輕車熟路,帶著我穿過小廳,直接奔著二樓去。通向二樓的是個螺旋式的木樓梯,一踩上去,就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真有點夜探鬼屋的感覺。
到了二樓,走廊分成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藥不是剛才看的窗戶,大概是他以前住過的房間,另外一個方向的走廊盡頭,是一扇大門,實木質地,兩扇對分,比尋常門要寬上一圈,上面似乎敷設了一層隔音墊,但給裝飾成了兩團凸起的蓮花紋飾,很是精致。
藥不是告訴我,他爺爺藥來喜歡敞亮的地方,所以連門都做得比別人大一號,看著透氣舒坦。我們走到門前,我捏住門上那個黃澄澄的黃銅圓頭把手,輕輕一擰,“啪嗒”一聲,門開了。
一股微微的霉味先飄出來,恐怕很久不曾通風了。我邁步走進去,手電往前一晃,“哎呀”一聲,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見在黑暗中,藥來正懸在半空,一身寶藍唐裝,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可沒料到會出現超自然的靈異事件,這又不是兇宅!
這時藥不是從身后按住我肩膀,不耐煩地說道:“你看仔細,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
“可是,那不是你爺爺……”我驚魂未定。
藥不是把手電調到最亮,往那邊一晃。我這才發現,原來不是什么藥來還魂,而是一幅巨大的油畫。這是幅人物半身像掛在正對著門的墻上:藥來身穿唐裝,面帶微笑坐在一尊孔雀雙獅繡墩上,手持一個青花高足杯,正細細啜飲。身前一張紫檀卷書木案,案上放著一件天青釉的馬蹄形水盂,旁邊樹上掛著一個鱔魚黃海濤花卉紋的蛐蛐罐。背景是茅屋一座,遠處深壑古樹,高云野鶴——看起來儼然一位山林隱者。
能以油畫寫實的筆觸畫出水墨畫的意境,這位作者水平相當精湛。但問題是……藥來老爺子,您得多自戀才會在臥室擺這么大尺寸的自己的油畫啊?
藥不是道:“你不知道,我爺爺年輕時是個浪蕩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連鴉片都碰過。年紀大了,性子有所收斂,可骨子里還是那樣的人。請人畫油畫這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來。”他把手電對準畫像上藥來的臉,端詳良久,不肯挪動腳步。畫中的爺爺和現實里的孫子,就這么彼此凝望著。
屋子里忽然安靜下來,我沒有催促,我能夠體會他的心情。
“給他繪這幅油畫的作者,是我的朋友。當時我在國外,沒辦法回來,就請朋友定制了這么一件禮物,算是給爺爺的壽誕賀禮。當時全家人都反對,覺得這么弄不吉利,只有我爺爺樂得不行,特意打電話夸我,問我什么時候回來。說起來,這畫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他后面的話沒說完,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畫還在,畫中人卻已經不在了。
“不好意思,耽誤時間了。”藥不是放下身段,搓了搓臉,迅速恢復成平常語調,“找東西吧。”
這間臥室很大,得有三十多平方米,外面還有一個獨立的露臺。我們兩支電筒在里面晃了一圈,里外找了幾圈,擺件不少,可唯獨沒有那個“三顧茅廬”人物故事青花罐。這罐子高度將近三十厘米,腹部周長也有二十多厘米,這么大的東西,不可能漏眼。
“沒有。”
“沒有。”
我們兩個又各自檢查了一遍,沮喪地互相報告。我說:“會不會是你家里人把這個人物罐拿走了?”
藥不是拿手電一掃,很是疑惑:“不應該呀……我爺爺這里好東西很多,都擺在這兒呢。”
我剛才也注意到了,這臥室里跟個瓷器寶庫似的,窗臺上、床邊、陽臺口、書架上,到處都擺著瓷器,架子上是定窯的刻花盤,旁邊是青花龍鳳紋洗,臺前一尊纏枝蓮花天球瓶,一張云鉤插角的明代木桌上擱著黃地綠彩云龍碗和纏枝牡丹蛐蛐罐,墻角還放著穿花三足雙耳爐——有碗有盤,有爐有杯,種類繁多。
我對瓷器了解不深,這些東西的門道說不上來,但作為一個玩古董的人,天然有一種直覺,這里的東西個個都有來歷。它們大概是藥來生前最喜愛的收藏,所以擱在臥室里,可以隨時玩賞。若是家人收拾遺物,不該只動這一件。若是遭賊,更不可能放著那些茶盞盤瓶不拿,去偷一個大罐子。
藥不是道:“看來我得去問問家里人,到底這罐子去哪里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們剛要離開,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動靜,都是一驚。藥不是走到窗邊,探身出去看,然后縮了回來:“有點麻煩,來的是我們藥家的人,應該是我二伯藥有光和堂哥,不知為何他們忽然跑來這里了。”
我想起來了,這兩位那天宴會都去了,不過一聲沒吭。
“糟糕,咱們進來的時候,門沒鎖吧?”我一拍大腿。
我們倒不怕被人當成賊,但這么一照面,藥不是和我聯手的事,就徹底暴露了。藥不是卻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表示不必擔心。我們從二樓陽臺往外偷望,看到他二伯和堂哥站在防盜門前,卻沒有驚呼有賊,而是嘩啦嘩啦掏出鑰匙,打開門走進來。
看來方震在我們進去之后,把門給重新帶上了。這家伙心思縝密,不動聲色之間就把漏洞給補上了。
“來,去對面那屋。”藥不是對我說。我這才想起來,二樓一共有兩間房,藥來臥室正對面還有一個房間。
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推了一下,門沒鎖,連忙進去。剛把門關上,就聽見樓下的燈“啪嗒”一聲亮了,傳來他們上樓梯的腳步聲。
我們藏身的這間屋子,和藥來的臥室風格大相徑庭,非常普通的客房,只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個梳妝臺,別無余物。如果那兩位藥家人是沖著這間屋子來的,我和藥不是將無路可逃了。
還好,兩個人的腳步聲在二樓走廊停住了,先是開了燈,然后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從門縫傳過來:“爸,這么合適嗎?”
另外一個聲音立刻回道:“這有啥不合適的?咱們是借去用幾天充充門面,又不是偷走了賣掉。”
“……可是,爺爺生前不是交代過,臥室的東西別動嗎?”
“別提這個,提起來我就生氣。他要是壽終正寢,咱們遵從遺言,沒二話。可你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連累咱們藥家所有人都抬不起來頭。他留下一屁股麻煩,還死占著這些東西,讓咱們喝西北風啊?”聲音怨氣十足。
藥不是的堂兄不吭聲了,他爹還在絮絮叨叨:“再說了,我又不是第一個拿的,興他們外人借,就不興我借了?”
兩人走到臥室前,一扭手柄,門開了。藥有光似乎不太想進去:“兒子,你進去拿吧,記住,就拿那件鱔魚黃蛐蛐罐,別的不要動,不然以后說不清楚。”
他兒子應了一聲,進了臥室,過不多時就走出來了。藥有光檢查了一下小罐,嘖嘖稱贊:“兒子,你學著點。別看這玩意兒小,可是子玉的手筆,全世界也沒幾件了。這件玩意兒往咱們鋪子里一擱,包管能鎮住那幫土包子。”
他兒子疑惑道:“我剛才看了一圈,爺爺臥室里物件不少,真正能算得上絕品的,也就有數的七八件,剩下的雖然也都是好東西,擱在這臥室里,可有點寒磣。比如那個定窯的刻花盤,不算什么特別好的東西。”
藥有光不以為然道:“誰知道呢,老爺子戀舊,可能是從前有過什么事兒他留個紀念吧。”他復又催促道,“蛐蛐罐擱口袋里,別摔了,咱們走吧。”
他們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朝樓梯走。忽然他兒子問道:“對面這個房間,是什么?里面會不會也有物件?”一邊說著,一邊握住門把手要擰。
我和藥不是立刻變得非常緊張,彼此對視一眼,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藥有光道:“這邊是客房,平時來個客人住住,里面啥也沒有。”他聽到父親這么一說,“哦”了一聲,隨即又松開了。
“快走吧,這地方陰氣重,不宜久留。”藥有光催促道。
于是兩個人走下樓梯,燈也都一一關了。確定屋子里沒人了之后,藥不是才出聲冷笑道:“我這位二伯,可算得上是家中一寶,外號鐵鉆頭,無論什么事,都要千方百計鉆出點便宜來。”
我們打開屋門,回到走廊。從剛才那段對話里,能聽出來,藥來在生前立過遺囑,臥室里的物件都不能動。但他意外自殺后,家里人開始蠢蠢欲動。在他們父子之前,有人已經來這里“借”過東西——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三顧茅廬”青花人物故事蓋罐。
藥不是道:“你現在明白,為何我不信任五脈了吧?那些人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他再度環顧四周,輕輕搖了一下頭,“咱們走吧,這里已經沒什么用了。回頭我去問問誰搬走的蓋罐,應該能查得出來。”
我瞇起眼睛,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藥不是神色一動:“你有什么發現?”
“嗯……”我沒急著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藥來的臥室前,再度擰開了門。我拿手電在臥室里晃了一圈,把光圈對準了那幅油畫。藥不是站在我后面,有點迷惑不解。
“這份賀禮,你是什么時候送的?”
藥不是說了個時間,恰好是我在查佛頭案的期間。
“畫像是誰提的要求?內容是誰決定的?是你,畫師,還是你爺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