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種,無能賺錢但偏偏迷錢。這種人不好怎么說,恐怕叫做廢人才合適。廢人一無可取,什么事也不能干,什么好處也要貪,財迷心轉卻只能被別人養(yǎng)著,差不多是一些喻喻亂竄四處盯血的蚊子。
被大鍋飯喂久了的人,長期靠行政特權牟利的人,最容易成為廢人。一見到市場經濟浪潮撲來,他們可能也吵吵嚷嚷“下海”,但從來都是坐著舊式特權的旅游船或救生船,并不真正識水,也根本不會游泳,一旦船沉了,必定嗆死。
長期來偏食消費電視廣告的人,長期來欲火旺盛而文化失血的人,也最容易成為廢人。他們不會游泳本來也沒什么關系,可以站在岸邊撿點小螺小貝,過點小日子,但一旦把自己的冑口帛得太高,見別人抓了大魚就兩眼血紅,成天在岸上團團轉地做著大魚夢,當然最終只能苦了自己。
我們正在進人一個市場社會,經常會遇到錢的問題。回避錢,既不可能,也不應該。錢是市場競爭的重要動力,能有效激發(fā)大眾層面的進取心和創(chuàng)造性。但錢也并非萬能。人們最基本的物質需求:陽光、空氣、水,其實就與錢沒有太大的關系。至于人際的和睦、心靈的充實、情趣的活潑、人格的高貴等等生命價值的重要內容,更不是錢能買得到的。尤其是那些見義勇為的英雄,舍己救人的烈士,他們的義舉與金錢無涉。但如果沒有他們,我們這個民族是否有點乏味?有否有點丟人?是否有點令人遺憾和惡心?
我們應該有現代的時裝,現代的樓房,現代的汽車和飛機,但更應該有更多活得有人樣的現代人——這塊土地上至少不要成為廢人充斥的垃圾場。
1993年5月
(最初發(fā)表于1993年《海南日報》后收入散支集《韓少功散文》。)
性而上的迷失
一
有些事情如俗話說的:你越把它當回事它就越是回事。所謂“性”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性算不上人的專利,是一種遍及生物界的現象,一種使禽獸草木生生不息的自然力。不,甚至不僅僅是一種生物現象,很可能也是一種物理現象,比如是電磁場中同性相排斥異性相吸引的常見景觀,沒有什么奇怪。誰會對好些哆哆嗦嗦亂竄的小鐵屑賦予罪惡感或神圣感呢?誰會對它們痛心疾首或含淚歡呼呢?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種類同于氨基丙苯的化學物質,其中包括新腎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情人的身體內燃燒,使他們兩頰緋紅,呼吸急促,眼睛發(fā)亮,生殖器官充血和軌動,面對自己的性對象暈頭暈腦地呆笑。他們這些哆哆嗦嗦的小鐵屑在上帝眼里一次次實現著自然的預謀。
問題當然沒有如此簡單。性的浪漫化也是一筆文化遺產,始于褲子及文明對性的禁忌,始于人們對私有財產、家庭體制、人力資源等務實性需求。性的浪漫化剛好是它被羞恥化和神秘化之后一種必然的精神釀制和幻化,放射出五彩十色的靈光,照亮了男人和女人的雙眸。直到這個世紀的一九六八年,時間已經很晚了,傳統(tǒng)規(guī)范才受到最猛烈動搖。美國好萊塢首次實行電影分級制度,X級的色情電影合法上映令正人君子們目瞪口呆。一個警察說,當時一個矮小的老太太如果想買一份《紐約時報》,就得爬過三排《操X》雜志才能拿到。
避孕術造成了性與生殖分離的可能,使苯乙胺呼嘯著從生殖義務中突圍而去,旋起二場場快樂的風暴。其實,突圍一直在進行,通奸與婚姻伴生,淫亂與貞節(jié)影隨,而下流話歷來是各民族語言中生氣勃勃的野生物,通常在人們最高興或最痛苦的時候脫口而出,泄露出情感和思想中性的基因。即使在禮教最為苛刻和嚴格的民族,人們也可以從音樂、舞蹈、文學、服飾之類中辨出性的誘惑,而一個個名目各異的民間節(jié)慶,常在道德和法律的默許之下,讓浪漫情調曖暖融融彌漫于月色火光之中,大多數都少不了自由男女之間性致盎然和性味無窮的交往和游戲,對歌、攜舞、贈禮、追打笑鬧乃至幽會野合。這種節(jié)慶狂歡不拘禮法,作為禮法的休息曰,是文明禁忌對苯乙胺的短暫性假釋。
從某種特定意義上說,種種狂歡節(jié)是人類性亢奮的文化象征。民俗學家們直到現在也不難考察到那些狂歡節(jié)目中性的遺痕。
始于西方的性解放,不過是把隱秘在狂歡節(jié)里的人性密碼,譯解成了宣言、游行、比基尼、國家法律、色情雜志、教授的著作、換妻俱樂部等等,使之成為一種顯學,堂而皇之進入了人類的理智層面。
它會使每一天都成為狂歡節(jié)么?
二
禁限是一種很有意味的東西。禮教從不禁限人們大汗淋漓地為公眾干活和為政權犧牲,可見禁限之物總是人們私心向往之物——否則就沒有必要禁限。再往下說,禁限的心理效應往往強化而不是削弱這種向往,使突破禁限的冒險變得更加剌激,更加稀罕,更加激動人心。設想要是人們以前從未設禁,性交可以像大街上握手一樣隨便,那也就索然無味,沒有什么說頭了。
因此,正是傳統(tǒng)禮教的壓抑,蓄聚了強大的縱欲勢能,一旦社會管制稍有松懈,便洪流滾滾勢不可擋地群“情”激蕩舉國變“色”。性文學也總是在性蒙昧災區(qū)成為一個隱性的持久熱點,成為很多芷人君子一種病態(tài)的津津樂道和沒完沒了的打聽癖、窺視癖。道德以前太把它當回事,它就真成一回事了。縱欲作為對禁欲的補償和報復,常常成為社會開放初期一種心理高燒。髙燒者為了獲得義理上的安全感,會要說出一些深刻的話,讓自己放心的話。他們中間的某些人,如果吃飽喝足又有太多閑暇,如果他們本就缺乏熱情和能力關注世界上更多刺心的難題,那么性解放就是他們最高和最后的深刻,是他們文化態(tài)度中惟一的激情之源。他們幾乎干不了別的什么。
這些人作為禮教的倒影,同樣是一種文化。他們的夸大其詞,可能使剛有的坦誠失鮮得太快,可能把真理弄得臟兮兮的讓人掉頭而去。他們用清教專制兌換享樂專制,輕率地把性解放描繪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教、最高的藝術,就像以前的偽道學把性壓抑說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敎、最高的藝術。他們解除了禮教強加于性的種種罪惡性意義之后,必須對性強加上種神神圣性意義,不由分說地要別人對他們的性交表示尊敬和高興。他們指責那些沒有步調一致來加人淫亂大賽的人是偽君子,是辮子軍,是廢物。這樣做當然簡單易行——“富貴生淫欲”這句民間大俗話一旦現代起來就成了精裝本。
這些文學脫星或學術脫星,把上帝給人穿的褲子脫了下來,然后要求人們承認生殖器就是新任上帝,春宮畫就是最流行的現代《圣經》。他們最痛惡峑徒但自己不能沒有圣徒慷慨悲歌的面孔。
這當然是有點東方特色的一種現代神話,最容易在清教國家或后清教國家獲得信徒們的喝彩。相反,在性解放洪潮過去的地方,X級影院里通常破舊而骯臟,只有寥寥幾個滿身虱子和酒氣的流浪漢昏昏瞌睡,不再被公眾視為可以獲得人生啟迪的圣殿。性解放并沒有降低都市男女的孤獨指數和苦悶指數,并沒有緩解“文明病”。作為最早的性解放先鋒,舞蹈家鄧肯女士后來也生活極其惡化,肥胖臃腫,經常酗酒,胡吵亂鬧,不大像一個幸福的退休教母。及時行樂一旦失度,還可能稀釋快樂的質量,毀滅家庭的安全,面臨冷漠、厭倦、體弱、早衰、吸毒、艾滋病、性變態(tài)、無家可歸之類可能的苦果如果有人去紅燈區(qū)宣言,說只要敢脫就獲取了天堂入場券,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除性苦惱,進而達到人生幸福至境,這種神經病肯定半個美元也賺不著。自由是一種風險投資。社會對婚姻問題的開明,提供了改正錯誤的自由也提供了增加錯誤的自由。解放者從今往后必須孤立無援地對付自己的性,一切后果自己承擔,沒法向禮教或社會當局賴賬。我們可以為勇敢破禁歡呼。但勇敢就是勇敢,勇敢不是包賺不賠的特別股權。美國的一九六八并不是幸運保險單的號碼。倒是破禁者們揣膚自己有限的苯乙胺,面對著前后兩茫茫的自由,是不是要倒抽一口冷氣?
三
對理論常常不能太認真。一個女子找到了一個她的意中人,如果受到對方婉言拒絕,就可能斷言對方在壓抑自己:你怎么活得這么虛偽呢?你太理智了,你不覺得理智是最可惡的東西,是最壓抑人性的東西?世事無常,生命苦短,人生能有幾時醉……這個女子開導完了,出門碰到一個使她極其惡心的男人,如果被對方糾纏不休,就可能說出另外一些理論:你怎么這樣不克制自己呢?怎么這樣缺乏理智呢?你只能讓我惡心,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人…-這個女子的理智論和反理智論兼?zhèn)洌皇歉鶕闆r隨時各派其用。你能說她是“理智派”還是“感情派”?同祥,如果她心愛的丈夫另有新歡,要拋棄她了,她可能大談婚姻的神圣性;時隔不久如果是她瞄上了人家的丈夫,婚姻的荒謬性肯定就會脫口而出。你說她是,衛(wèi)道士還是第三者亂黨?
理論、觀念、概念一類,一到實際生活中總是為利欲所用。尤其在最虛無又最實用的現代,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中間,理論通常只是某種利欲格局的體現,標示出理論者在這個格局中的方位和行動態(tài)勢。一般來說,每一個人在這個利欲格局中都是強者又都是弱者——只是相對于不同的方面而言。因此每一個人都萬法皆備于我,都是潛在的理論全息體,從原則上說,是可以接受任何理論的丨是需要任何理論的。用這一種而不用那一種,基本上取決于利欲的牽引。但這決不妨礙對付格局中的其他方面的時候,或者在整個格局發(fā)生變化的時候,人們及時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理論面目。比如一個大街上的革新派,完全可能是家里的保守派;一個下級面前的集權派,完全可能是上級面前的民主派。
這種情形難免使人沮喪:你能打起精神來與這些堂而皇之的理論較個真嗎?
縱欲論在實際生活那里,通常是求愛術的演習,到時候與自述不幸、喟嘆人生、操弄格言、請吃請喝、看手相、下跪、強迫等等手法合用,也有點像征服大戰(zhàn)時的勸降書。若碰上惡心的糾纏者,他們東張西望決不會說得這么滔滔不絕。他們求愛難而拒愛易,習慣于珍視自己的欲望而漠視他人的欲望,滿腦子都是美事,因此較為偏好縱欲說。就像一些初入商界的毛頭小子,只算收入不算支出,怎么算都是賺大錢,不大準備破產時的說辭和安身之處。他們中的一些人通常不喜歡讀書這一類累人的活,瞟一瞟電視翻翻序跋當然也足夠開侃。所以他們的宣言總是繁復而混亂,尤其不適宜有些呆人來逐字逐句較真。比如他們好談弗洛伊德,從他的“里比多”滿足原理中來汲取自己偷情的勇氣,他們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正是這個弗洛伊德強調性欲壓抑才能產生心理能量的升華,才得以創(chuàng)造科學和藝術,使人類脫離原始和物質的狀態(tài)。他們也好談羅蘭·巴特、德里達以及后現代主義,用“延異”“解構”“顛覆”等等字眼來威懾聽眾,大力標榜自己的自然狀態(tài)。他們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羅蘭·巴特們的文化分析正是從“自然原態(tài)”下刀,其理論基點就是揭示“自然原態(tài)”的欺騙性和虛妄性,拒絕這一種統(tǒng)治人類太久的神話。一切都是文本,人的一切都難逃文化浸染。他們正是從這點開始與傳統(tǒng)的人本主義和人道主義割席,開始了天才性的叛逆。用他們來伸張“自然原態(tài)”或“人之本性”,哪兒跟哪兒?
有些人從不注意弗洛伊德和羅蘭·巴特的差別,不注意尼采和薩特的差別,不注意孔子和莊子的差別,最大的本領只是注意名人和非名人的差別,時髦與不時髦的差別。他們擅長把一切時髦術語搜羅起來,古腦兒地用上。就像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闖進大都市之后,把商店里一切好看的化妝品都抹在自己臉上。這倒是一種pastiche——拼湊,雜拌,瞎攪和,頗有后現代風妹,把一張五顏六色的臉作為時代標準像。
四
一直有人嘗試辦專供婦女看的色情雜志,但顧客寥落,屢屢失敗。不能說男性的身體天生丑陋不堪入目,也不能說婦女還缺乏足夠的勇氣沖破禮教,某些西方女子裸泳裸舞裸行都不怕了,還怕一本雜志么?這都不是原因,至少不是最蓽要的原因。這個現象只是證明:身體不太被女性看重,沒有出版商想像的那種誘惑力。女性對男體來者不拒,常常是男作家在通俗雜志里自我滿足的夸張,是一種對女性的訓練。
在這一點上,女人與男人并不一樣。
有些專家一般性地認為,男性天生地有多戀傾向,女性天生地有獨戀傾向,很多流行小冊子都如是說。多戀使人想到獸,似乎男人多獸性,常常適合“獸性發(fā)作”之類的描述。獨戀使人想到很多鳥,似乎女人多鳥性,“小鳥依人”之類的形容就順理成章。這種看法其實并不可靠。女性來自人類進化的統(tǒng)一過程,不是另走捷徑直接從天上飛臨地面的鳥人。進入工業(yè)社會之后,如果讓妻子少一點對丈夫的經濟依附性,多一點走出家門與更多異性交往的機會,她們也能朝秦暮楚地“小蜜”“小情”起來,不會比男人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