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巫師學(xué)院(1)
- 地海傳奇1:地海巫師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37字
- 2015-11-17 17:57:46
當(dāng)晚,格得睡在“黑影”上,次日一早便與他生平第一批海上同伴告別。他爬上碼頭時,大伙兒都?xì)g歡喜喜在后頭大聲祝福他。
綏爾鎮(zhèn)不大,挑高的房子簇?fù)碓谡《感钡膸讞l街上,可是在格得看來,就像一座城市一樣,實在不曉得該往哪里走才好。他向碰到的頭一個鎮(zhèn)民打聽,哪兒可以找到柔克學(xué)院的護持,那人斜眼打量他一會兒,才說:“智者不需要問,愚者問了也徒勞。”講完便徑自沿街走開。格得只好繼續(xù)爬坡上行,一直走到一座廣場。廣場的其中三面是筑有尖銳石板屋頂?shù)姆可幔谒拿媸且粭澬蹅ソㄖ瑝ι蟽H有的幾扇小窗比房舍的煙囪頂端還要高,那建筑采用堅實的灰?guī)r建造而成,看起來像是碉堡或城堡。它底下的廣場區(qū)搭了些市場棚架,棚架之下有人群來往。格得走過去詢問一位提著一籃貽貝的老婦,老婦回答:“學(xué)院護持不在他在的地方,但偶爾可在他不在的地方找到。”說完就提著貽貝繼續(xù)叫賣去了。
那棟雄偉建筑的一角,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門,格得走過去用力敲。有位老人來開門,格得對他說:“我?guī)硪环庑牛枪瘝u的歐吉安法師要我交給這島上學(xué)院護持的。我要找那位護持,但不想再聽什么謎語或取笑了!”
“這里就是學(xué)院。”老人溫和地說,“我是守門人。你若進得來,就進來。”
格得移步向前。他覺得自己已穿過門檻,實際卻還站在原本所在的門外行道上。
他再次向前,結(jié)果仍立于門檻外的原地。門檻里的守門人眼神平和地看著他。
格得感到憤怒大于困惑,因為這似乎是對他的加倍捉弄。于是他伸手出聲,施展起很久以前姨母教過他的“開啟術(shù)”,那是姨母所有咒語中的至寶,格得能操持自如。但那畢竟只是村野女巫的一個魔咒,所以把持門檻的力量完全不為所動。
開啟法術(shù)失效,格得在行道上呆立良久。最后,他注視著門檻內(nèi)等候的老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說:“我進不去,除非你幫我。”
守門人回答:“說出你的名字。”
格得又呆立不動。因為除非碰到大于性命的危險,否則一般人決不會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格得。”他大聲說。接著他向前移步,進了門檻。可是他仿佛覺得,光雖然在他身后,有個黑影卻緊隨他進門。
他原以為門檻是木制的,進門后轉(zhuǎn)身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沒有接縫的牙制門檻。后來他才知道,那門欄是用巨龍的一顆大牙做成的。而老人在他進來后合上的那扇門,則是由光亮如洗的龍角制成。外頭的白日天光穿透龍角門,微微照亮屋內(nèi)。龍角門內(nèi)面雕鏤了“千葉樹”。
“歡迎光臨,孩子。”守門人說完,沒再多言,即帶領(lǐng)格得穿過許多廳廊,到了距離外墻很遠(yuǎn)的一個寬廣內(nèi)庭。內(nèi)庭沒有遮棚,地面一部分以石材鋪設(shè),未鋪石材的一塊草地上有座噴泉,正在陽光照射的幾棵小樹下噴著水。格得獨自在那兒等候。他雖然靜靜站著,心卻狂跳不止,因為他好像感覺四周有靈氣和力量在運行,他也明白這地方不僅僅是石材所造,也是由比石材更為堅固的魔法營造而成。他就站在這“智者之家”最深邃的空間里,而這里竟開闊通天。突然之間,他注意到有個穿白衣的男人,正透過流淌的噴泉看著他。
兩人四目相遇時,有只小鳥在枝頭高鳴。那一瞬間,小鳥的啁啾、流泉的話語、云朵的形狀、擺動樹葉的風(fēng)勢,格得全都明了。他自己,仿佛也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
而后,那一瞬間消逝,他和天地萬物都恢復(fù)原狀——或者說,幾乎恢復(fù)原狀。他上前跪在大法師跟前,把歐吉安的親筆信函遞上。
柔克學(xué)院的護持倪摩爾大法師是位老翁,據(jù)說他是世上最年邁的人。他開口親切地向格得表示歡迎,話音震顫如鳥鳴。他的頭發(fā)、胡須、長袍都是白的,看上去仿佛所有的黑暗與重荷,都因歲月緩慢流逝而濾凈,使這位法師宛如漂流百年的浮木,僅余白殘與耗損。
“我的眼睛不行了,沒辦法看你師父寫的信。”他顫聲道,“孩子,你念給我聽吧。”
信是用赫語符文寫的,格得努力辨認(rèn)后,大聲朗讀。內(nèi)容很簡要:“倪摩爾閣下!若形勢無欺,今日我送來的這位,他日將成為弓忒島絕頂卓越的巫師。”信末署名不是歐吉安的真名,而是歐吉安的符文:“緘口”。其實,格得至今還未知曉他師父的真名。
“既然是曾控制地震的那人把你送來,我們加倍歡迎。歐吉安年少時從弓忒島來這兒學(xué)習(xí),和我很親近。好了,孩子,先說說你的航行經(jīng)過和遇到的特別的事吧。”
“大師,旅程很平順,只是昨天有一場暴風(fēng)雨。”
“是哪艘船把你載來的?”
“黑影號,是安卓島的貿(mào)易船。”
“是按誰的意思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的意思。”
大法師先注視格得,然后望向別處,開始講些格得聽不懂的話,像一位龍鐘老人,心思在過往歲月及各島嶼間流轉(zhuǎn)時的喃喃自語。可是,在這段喃喃自語之間,卻穿插稍早小鳥啁啾及噴泉流淌的話語。大法師不是在施咒,但聲音里卻有股力量觸動了格得的心緒,使他感到惶惶然,頃刻間,他似乎看見自己在一處古怪的荒地上,單獨站在許多黑影間。但他自始至今都一直站在陽光遍灑的內(nèi)庭,聆聽噴泉漾落。
一只甌司可島的大型黑色渡鴉在庭內(nèi)石地和草地上漫步。它走到大法師的白袍子邊停佇,全身漆黑,以匕首似的喙及卵石似的眼,斜眼瞪視著格得。它在倪摩爾大法師依靠的白木杖上啄了三下,這位老巫師便不再念念有詞,微笑了起來。
“孩子,你去玩吧。”大法師終于開口,像對小孩說話一樣。
格得再次向大法師單膝下跪。起身時,大法師不見了,只有那只黑鳥站著注視他,伸著嘴,像要啄那根業(yè)已消失的木杖。
小鳥說話了,格得猜那是甌司可島語。“鐵若能,悠絲巴!”它咿咿呀呀叫著,“鐵若能,悠絲巴,歐瑞可!”然后便與來時一樣,很神氣地走了。
格得轉(zhuǎn)身離開內(nèi)庭,忖度著該往哪里去。
拱廊下,迎面走來一名高個兒青年,他禮貌地鞠躬,向格得打招呼:“我叫賈斯珀,黑弗諾島上優(yōu)格領(lǐng)主恩維之子。今天由我為您效勞,負(fù)責(zé)帶您參觀這座宏軒館,并盡量回答您的疑問。先生,我該如何稱呼您?”
格得這個山村少年,畢生從未和富商巨賈或達(dá)官貴人的公子爺相處,他一聽眼前這家伙滿嘴“效勞”“先生”,還鞠躬作揖,只覺得是在嘲弄他,便不客氣地簡單回答:“別人叫我雀鷹。”
對方靜候片刻,似乎在等一個較像樣的回禮。他等不到下文,便挺直腰桿,稍微轉(zhuǎn)個方向,開始帶路。賈斯珀比格得年長兩三歲,身材很高,舉手投足流露出僵硬的優(yōu)雅,如舞者般裝模作樣(格得心想)。賈斯珀身穿灰斗篷,帽兜甩在后頭。
第一站,他帶格得去衣帽間。既然進了學(xué)院當(dāng)學(xué)徒,格得可以在衣帽間里找件適合自己的斗篷及其他可能需用的衣物。格得選好斗篷穿上,賈斯珀便說:“現(xiàn)在,你是我們的一員了。”
賈斯珀說話時,總是隱約帶笑,使格得硬是在他的客氣話里尋找到取笑的成分,因而他不高興地回答:“難道法師是靠服裝打扮就算數(shù)了嗎?”
“倒不是。”年長的男孩說,“但是我曾聽說,觀其禮,知其人。接下來,我們?nèi)ツ膬汉茫俊?
“隨你的便,反正我對宏軒館不熟。”
賈斯珀帶領(lǐng)格得順著宏軒館的走廊參觀,給他看幾處寬闊的院子和有屋頂?shù)拇髲d。“藏書室”是收藏術(shù)典和秘語卷冊的地方,寬廣的“家爐廳”則是節(jié)慶時全校師生聚首之處。
樓上眾塔房是師生就寢的小房間。格得睡在南塔房,他的房間有扇窗子,可以俯瞰綏爾鎮(zhèn)家家戶戶陡斜的屋頂及遠(yuǎn)處的大海。房間里與其他寢室一樣,除了角落里擺了一張草床外,別無家具。賈斯珀說:“我們這里生活非常簡樸,但我想你應(yīng)該不會介意才對。”
“我習(xí)慣了。”格得說畢,想表示自己不輸給眼前這個客氣但瞧不起人的小子,便接著說,“我猜你剛來時一定不習(xí)慣吧?”
賈斯珀注視著格得,表情不言自明:我是黑弗諾島優(yōu)格領(lǐng)主的子嗣,你怎么可能曉得我習(xí)慣什么、不習(xí)慣什么?但他說出口的卻只是:“這邊走。”
兩人還在樓上時,已聞鑼聲響起,于是他們就下樓到膳房的長桌邊進午餐。同時用膳的,約有百余個男孩和青年。隔著炊房和膳房間的遞菜口,每個人一邊與廚子開玩笑,一邊自行從冒著熱氣的大碗里,把食物舀到個人盤中,再走到長桌邊找個喜歡的位子坐下。
賈斯珀告訴格得:“聽說不管多少人來這張桌子就座,總會有位子。”看起來位子確實足夠。桌邊有一群群鬧哄哄、吃飯講話都很豪邁的男孩;還有些人年紀(jì)較長,他們的灰斗篷領(lǐng)口都有銀扣環(huán)。那些大孩子比較安靜,或獨自一人,或兩兩成雙,每人臉上都帶著嚴(yán)肅沉思的表情,好像有很多事要思考。賈斯珀帶格得去和一個名叫維奇的大個兒少年同坐,維奇很少講話,只顧專心吃東西。他說話有東陲人的口音,膚色很深,不像格得和賈斯珀及多數(shù)群島區(qū)的人是紅褐色皮膚,而是黑褐色皮膚。維奇為人率直,舉止毫不虛矯。他吃完后先抱怨食物,然后轉(zhuǎn)頭對格得說:“至少這里食物還不至于像學(xué)院里很多事物一樣是幻象,足夠撐托肋骨。”格得聽不懂他的意思,但直覺喜歡這少年,而且很高興他愿意在餐后待在他們身邊。
三人一同進鎮(zhèn),讓格得熟悉環(huán)境。綏爾鎮(zhèn)的街道沒幾條,都很短,卻在屋頂挑高的房子間彎來繞去,叫人摸不清而容易迷路。這個小鎮(zhèn)古怪,鎮(zhèn)民也古怪,雖然與別鎮(zhèn)居民一樣,不外乎漁夫、工人、技匠等,但他們都太習(xí)慣這個智者之島所施展的魔法了,所以好像自己也是半個術(shù)士。格得早已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講話如打謎。要是看見小男孩變成魚,或是房子飛到半空中,也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因為他們曉得那是學(xué)童惡作劇。而且就算看到,也沒人會擔(dān)心,修鞋的照舊修鞋,切羊肉的繼續(xù)切羊肉。
爬坡走過學(xué)院后門外,繞越宏軒館的幾個花園之后,這三個男孩走過一座橫跨綏爾河清流的木橋,行經(jīng)樹林和草地,繼續(xù)朝北。小路蜿蜒向上,引領(lǐng)他們穿越幾座橡樹林。由于太陽明艷,橡樹林蔭特別濃密。左邊不太遠(yuǎn)的一座樹林,格得一直沒辦法看清楚,雖然好像總在不遠(yuǎn)處,卻不見小路通往那里。他甚至無法辨識那林子長的是什么樹。維奇瞥見格得在凝望那片樹林,便輕聲說:“那是‘心成林’,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進去,可是……”
陽光曬熱的草地上,黃花遍開。“這是星草花。”賈斯珀說,“以前,厄瑞亞拜奮勇抵御火焰領(lǐng)主入侵內(nèi)環(huán)諸島時,伊里安島遭大火焚燒,灰燼隨風(fēng)飛揚,所到之處,就長出了星草花。”賈斯珀對著一朵凋萎的花吹氣,松浮的種子隨風(fēng)上揚,在陽光下有如火星點點。
他們沿著小徑上坡,來到一座大綠丘的山麓。這綠丘渾圓而無樹,正是格得搭船來,進入被施咒的柔克島海域時,曾從船上遙見的綠丘。賈斯珀在山腳止步。“在黑弗諾家鄉(xiāng),我常聽人贊嘆不已地舉述弓忒島的巫術(shù),所以早就想見識了。如今我們有了來自弓忒的師弟,而此刻我們又碰巧站在柔克圓丘的山麓。由于圓丘根柢深入地心,所以無論在這里施展什么法術(shù),效力都特別強大。雀鷹,你為我們施個法術(shù)吧,展現(xiàn)一下你的力量。”
格得張皇失措,呆住了,什么也沒說。
“賈斯珀,慢慢來,讓他自在些時候吧。”維奇以其坦率作風(fēng)直言。
“他要不是有法術(shù),就是有力量,不然守門人不會讓他進來。既然如此,他現(xiàn)在表演和以后表演不都一樣?對不對,雀鷹?”
“我不會法術(shù),也沒有力量,”格得說,“你們把你們剛剛說的表演給我看看。”
“當(dāng)然是幻術(shù)嘍,就是形似的那些把戲花招,像這樣!”
賈斯珀口念怪字,手指山麓綠草。只見他所指之處,淌下一道涓涓細(xì)流,而且慢慢擴大成泉水,流下山丘。格得伸手去摸那道流泉,感覺濕濕的,喝起來涼涼的,盡管這樣,卻不解渴,因為那是虛幻的山泉。賈斯珀念了別的字之后,泉水立即消失,青草依舊在陽光中搖曳。“維奇,換你了。”賈斯珀臉上露出慣有的陰冷微笑。
維奇搔搔頭,很傷腦筋的樣子,但他還是抓起一把泥土,開始對那把泥土唱念,并用深褐色的手指捏壓揉擠,突然間,那把泥土變成一只像熊蜂或毛蒼蠅的小昆蟲,嗡嗡嗡飛越柔克圓丘,不見了。
格得站著看傻了,很心虛。除了少數(shù)幾項村野巫術(shù)用來集合山羊、治療疣瘤、修補鍋子、移動物品的咒語以外,他還懂什么?
“我才不玩這種把戲。”格得說。維奇聽格得這么說,也就作罷,因為他不想鬧僵。賈斯珀卻說:“為什么你不玩?”
“法術(shù)不是游戲,我們弓忒人不會為了好玩或贏取稱贊而施法術(shù)。”格得傲然回答。
“那你們施法術(shù)的目的是什么?”賈斯珀問,“為了錢嗎?”
“才不是!”但格得想不出其他既可以隱藏?zé)o知又可以挽救自尊的回答。賈斯珀笑了笑,倒無惡意。他引領(lǐng)格得與維奇繞過柔克丘,繼續(xù)前進。格得滿心不悅地跟在后面,很想發(fā)火,因為他曉得自己剛才表現(xiàn)得像個笨蛋,而他把這全怪在賈斯珀頭上。
當(dāng)晚,柔克島巫術(shù)學(xué)院的宏軒館全然寂靜,格得躺在沒有燈火的石室草床上,身子裹在斗篷里。對這地方,他感到生疏;對過去曾在此地施展過的法術(shù)和魔法,他感到畏怯。種種感受和想法沉甸甸地壓著他。他的身軀被黑暗籠罩,內(nèi)心則充滿恐懼,他真希望自己身在別處,只要不在柔克島上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