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圍爐夜話》導讀(1)
- 圍爐夜話
- 饒宗頤主編 何淑宜導讀及注釋
- 4753字
- 2015-12-01 18:02:11
何淑宜
相較于晚清之后各方面情勢的劇烈變動與各式新事物、新觀念的輸入,清代中葉的歷史發展顯得較為沉寂,也較少引起關注。不過,在這個時期,社會中躁動的因子其實正隨著發生于帝國邊區的各種動亂漸次浮現,少數敏感的知識分子隱約感受到他們身處于一個將變未變的時代。如何在看似變動不大,實則秩序的根基逐漸被腐蝕的世界中找到安頓身心的憑借,是當時部分士人的重要工作。《圍爐夜話》一書正體現了上述關懷及思考。
《圍爐夜話》的作者王永彬生于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咸豐四年(一八五四)纂成《圍爐夜話》。該書初時的流傳狀況并不清楚,不過據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重刊者宋希尚(一八九六至一九八二)自述發現該書的經過,顯然此書在清末民初以某種形式流傳于社會上。另外,由于王永彬一生未離開過家鄉湖北枝江,屬于地方型士人,他的生平事跡也隱而不彰,直到近年枝江《王氏宗譜》的發現,其中相關的記載才使我們得以對王永彬其人其事有進一步的認識。
正如作者序言中所說,該書是在“心有所得”、“隨得隨錄”的情況下完成,因此書中的二百二十一則格言,并無任何系統。雖然如此,但是卻最忠實地反映出清代中后期一個地方文人對時勢與個人生命的思索,而之后該書不斷地重刻、出版,也讓這本書有了超越作者所處時空的其他意義。《圍爐夜話》中所呈現的觀點不一定完全適用于現代社會,但是閱讀經典的意義正在于通過理解書籍產生的時代環境,審視與經典相關的作者、刊印者、讀者如何觀察時代與社會,如何調整自身跟社會的關系,進而錘煉自己面對多變環境的能力,這也是本書再版最重要的價值。
今時今日,人已經很難獨善其身,安然處于社會之上,而在變動快速的現代世界中,更加難以用一套固定的知識或價值系統框限人們的思想。因此,經典的讀法也變得更為多樣化。經典就像一面面的鏡子,培養我們“設身處地”思考的態度,讓人超越個人生活經驗的限制,借由討論過去的人面對各種公共或個人問題的方法,思索現代社會的難題,尋求解決的良方。以下的解讀將分別從作者的生活世界與書的生命兩個層面切入,希望以此為引,提供一條理解本書的門徑。
一、時代、環境與個人
王永彬(一七九二至一八六九),湖北枝江縣人,終其一生以枝江縣為主要活動場所,是一個地方型文人。王氏出生于行商走販之家,乾隆年間其父王盛才因為經商從湖北咸寧遷居枝江石門村。王永彬年少時即面臨修習儒業、參加科舉或是隨父親外出商販的生涯抉擇,幾經懇求,他終于得以繼續讀書進學。不過,王永彬的科考之路并不順遂,最高的功名是在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以恩貢生名義獲得候選教諭的資格,而擔任塾師與協修地方志成為他賴以維生的重要憑借,譬如他曾參與編纂同治年間刊印的《枝江縣志》。
雖然王永彬的功名不顯,不過,他卻是鄉里社會的領導人物。咸豐初年太平軍侵擾湖北期間,他曾被推為枝江西鄉團練團總,負責集訓壯丁,維持鄉里秩序。此外,他十分重視轉移鄉里風氣的工作,曾以俚語形式編纂《醒世歌》一篇,教導村莊婦孺。王永彬死后數年,枝江縣學生員曾呈請立其為“鄉賢”,雖然沒得到朝廷允許,但也由此可見鄉里社會對王氏一生的評價。
王永彬的生平與其他明清時期的士人相較,并不特殊,然而正因為他不是特立獨行的人物,更能凸顯時代、環境因素在他身上刻畫的痕跡,以及當時的一般士人面對社會變動所做的反應。因此,也更有助于讀者理解《圍爐夜話》書中的概念,以及地方士人在價值觀念傳導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王永彬的出生地枝江石門位于長江南岸,是湖北西南山區進入江漢平原的門戶,憑借長江方便的水運,以及從西南山地流淌而出、在石門北方與長江交匯的清江水運,在清代,成為湖北貨物運輸與人口流動的重要交會點。康熙初年,人口較稀、山林資源豐富的鄂西南山區吸引鄰近的荊州、湖南、江西移民入山墾殖,雍正年間改土歸流之后,移民數量大增,到乾隆年間達到高峰。
在這些移民中,湖北省內部的人群移動不在少數,同時,遷徙的人口中除了入山墾殖的農民之外,也包括互通有無的商販,例如恩施縣的移民中,就有不少是“荊楚吳越之商,相次招類偕來”。水運是中國南方來往流動的人口最方便的交通渠道,枝江由于位于長江、清江二河交匯處,是移民進入鄂西南山區交通路線的行經之地。枝江所產的棉花、江漢平原的米糧,以及西南山地的森林、山產資源,吸引商人在此地活動,甚至定居。
顯然王永彬的父親王盛才也在乾隆年間這波人口西移的行列中,而從他落腳長江沿岸的石門村,更可見其職業身份(商人)與定居地之間的關系。由于資料的限制,我們不容易判斷王盛才商業經營的規模,但是可以確定,成長于商人之家的王永彬對于身邊的商業世界并不陌生,而其家后來遭逢變故、家道中落的經歷,讓他對于財富的快速變化體會更深。此外,不順遂的仕途也讓他對功名利祿有另一層次的思考。因此,關于如何處身富貴之境,或是如何面對困窮之局,就成為《圍爐夜話》重要的主題,譬如他說“困窮之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又說“富貴易生禍端,必忠厚謙恭,才無大患;衣祿原有定數,必節儉簡省,乃可久延”。而財富利祿對個人的影響表面上看似只系于個別人的作為,深一層看卻也與時代環境息息相關,所以他說:“以有財處亂世,其累尤深。”
從《圍爐夜話》的條目看來,王永彬對于財富利祿倏忽來去與個人處境的想法,并不完全新鮮,大多能在之前的時代中尋得類似的說法。不過,如果考慮到他所生存的時代,那么書中不斷出現的“驕奢”、“淫靡”、“末俗”、“亂世”等詞語,與另一組詞匯:“安貧”、“名節”、“名教”、“濟世”、“經濟”,就不只是先賢勸誡格言的重復,而有彼此對應的關系,也反映出他對當時社會的觀察,以及對他所設定的讀者——士人的期許。
乾隆末年之后,在社會經濟繁榮發展的表象下,危機卻也潛滋暗長,而王永彬居住的湖北枝江附近正是騷亂的中心地。湖北、湖南、四川、陜南山區在十八世紀之后包納了為數眾多、來自四方的移民人口,這幾個位處帝國西南邊區的省份也成為社會氣氛極為浮動、地方秩序亟待重整的地區。
嘉慶元年(一七九六),白蓮教徒聶杰人、張正謨起事于枝江、宜都交界的溫泉窯,釀成此后騷擾西南五省、延續八年之久的川陜楚白蓮教亂。另外,咸豐初年太平天國的軍事行動對枝江及鄰近州縣也產生極大的影響。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太平軍進軍湖南岳州,一路北上期間,分兵擾及兩湖交界的監利縣;咸豐四年(一八五四)太平軍再度攻打岳州,又犯及湖北南部的江陵、松滋、東湖等地,鄰近縣份的白蓮教徒、土賊等也乘機而起。此后到同治年間,湖北南部數縣即籠罩在白蓮教徒、土匪、無賴甚至外地鄉勇四處為亂、流竄,擾攘不安的情勢中,這些勢力往往互相援引,因此只要一地發生動亂,鄰縣也常常隨之震動。同時,根據同治《枝江縣志》記載,乾隆中期之后,該地幾乎每隔三四年即發生規模較大的水、旱、雹災,造成米價飛漲、人民饑饉的現象。
王永彬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幾乎都籠罩在嘉慶初年到咸豐年間的這幾波天災、人禍之中,他與地方上的士紳深刻地感受到由于無法根植于土地的人群流動頻繁,以及官方力量的貧弱,唯有以保甲、團練組織良民,聯合互保,并施以戰技訓練,“由一團以至數十團、數百團、千萬團”,進一步“合天下州郡皆聯為一體”,才能遏阻各種發生于地方內部的動亂因子。因此,他擔任團總,積極參與鄉里的團練工作。
不過,王永彬覺得除了在地方防衛上組織鄉民,更為拔本塞源的方法應是“挽救人心”。這樣的想法顯然是當時不少士人不約而同的主張。由于清代中后期頻繁發生于帝國腹里邊緣的動亂,不僅影響地方士人的生活,也動搖帝國根基,因此引起其他地區士人的關注,敏感的知識分子感受到社會上有一股浮動、不安的氣息,也逐漸體會到必須有所作為的壓力。他們針對時局提出的各式意見,幅度有大有小,范圍涵蓋從個人修身到社會、國家事務的檢討,從學術文化到政治革新,期望從方方面面找到遏止情勢惡化的藥石。
這個時期的士人對如何挽救時局有一個相似的意見,就如湖北監利縣士人王柏心(一七九九至一八七三)所說:“人心以維世宙,學術以維人心。方今政體莫急于此。”他們認為社會、政治秩序的維持仰賴于人心之正,學術的目的則在于傳揚人們必須遵守的準則(大經大法),確保人心不亂。因此,以當時的情勢而言,為官行政的首務是重建標準,引導人心、風俗。這套想法中,人心、學術、政體這三個關鍵詞不是分立的概念,而是環環相扣、彼此相關的。而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在于士人以身作則,并且積極關切社會,進而改變世風。
上述主張不脫傳統中國儒家政治思想中強調士人為社會責任承擔者的思考方式,它在中國歷史的演進中不曾中斷,只是隨著不同的時代、情境,在士人心中有濃淡輕重的差別。顯然,在清代中后期,學術與世風密切關聯的想法,更為迫切,更引起士人的關注,賀長齡(一七八五至一八四八)編纂《皇朝經世文編》(道光六年刊印)是最為人熟知的例子;王永彬同鄉人王柏心纂成《樞言·續樞言》(道光十六、二十四年刊印)倡言“禁末”、“導俗”、“防侈”,也表現了同樣的關懷。王永彬《圍爐夜話》中關于學問與世風的格言,更是這股思潮的體現。雖然《圍爐夜話》設定了一種寒夜圍爐,與子孫閑話為人處世道理,有如敘述家訓的情境,不過,書中的大部分內容其實是針對士人發言,講述為士之人如何修身、如何面對困窮的處境、如何謹守處于鄉黨的分際、如何教育子弟、士人的責任,以及學問與經世的關系等。他以格言的形式,表達地方文人的現世關懷。譬如他雖然對“風俗日趨于奢淫,靡所底止”的情況感到憂慮,不過,還是認為士人可以有所作為,他說,“盛衰之機,雖關氣運,而有心者必貴諸人謀,”所以他強調“性命之理,固極精微,而講學者必求其實用”,以及“治術必本儒術”。
為求挽救世風,以下兩方面士人從事的工作,別具意義,一是更加嚴謹的個人修身,另外則是編輯勸諫類書籍。清代中后期不少接受理學思想的士人開始實行一種強調日常生活更為節儉、對內心的省察更為嚴格的生活方式。譬如道光八年(一八二八)擔任提督湖北學政的賀熙齡(一七八八至一八四六),除了在掌教期間倡導“有體有用之學”,晚年回家鄉長沙后,更刻意布衣蔬食,與友人共訂《八簋約》,約定節制飲食,并根據明末洪應明的《菜根譚》一書,將書房取名為“菜根香”。在《圍爐夜話》中,王永彬對個人修養也表現出同樣的態度,他強調節欲的重要,認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欲既勝,天理或亡”,因此主張“守身必謹嚴,凡足以戕吾身者宜戒之;養心須淡泊,凡足以累吾心者勿為也”,而且這種修身的緊繃狀態沒有假期,也沒有期限,是一生的功課,他說,“檢身心于平日,不可無憂勤惕厲功夫”、“人面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知終身無安逸之時”。對自我修養、省察的重視,也影響他對前人思想的解讀,不同于晚明到清代大多數人對王陽明(一四七二至一五二九)的理解,他更讀出王陽明思想中對自身修養的緊張性,他說:“陽明取孟子良知之說,恐人徒事記誦,而必使之反己省心,所以救末流也。”我們并不能將清代中后期士人修身、節欲的主張,單純視為是在實踐理學理念,對他們來說,修身的最終目的不只是在完善自己,更重要的是以行為救濟言論之窮,同時以己為范來“救世”。
由于強調日常生活中的實行,因此怎么指引人的行為,以及什么是這個時期亟需而適切的行為指引等,成為必要思考的課題。清代中后期大量格言式、人物典范類書籍的刊印,多多少少反映了這樣的風氣。這類書籍大體包括以下幾類。一是先賢語錄或事跡的重新輯錄,如《人鑒》、《剿世要法》、《洗心篇》、《勸善詩集》等。此外,當時也出現許多以《先正格言》為名的名言錄,王永彬就曾輯印《先正格言集句》一書。第二類是仿照家訓形式書寫者,如《圍爐夜話》、《牧兒語》。第三類則是重刊宋代以來各種勸諫類書或學規,譬如《菜根譚》、《重刊朱子鹿洞遺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