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霧里峨眉(2)
- 黃河之水天上來:經典散文中的山川名勝
- 《伴隨》編輯部編著
- 3360字
- 2015-10-28 12:08:08
頭一次上山時我就沒有看見猴子。我知道有些人一路追趕猴子,可是猴子總比追它的人跑前一步;人家趕到九老洞,它們剛離開九老洞;再趕到洗象池,它們又離開洗象池了。當然也有剛剛遇見猴子的人,那可真是教人高興的事情。這一回我在出發的時候,兒子抓著我的衣服說:“爸爸,你到峨眉山,給我帶個小墨猴兒回來。”我是答應了孩子的,雖然我也沒見過小墨猴是什么樣兒。
這晚上我們住在九老洞。九老洞廟前面一塊黑油油的峭壁像刀削過的一樣,這么大,大得接住了半邊天,把我們的住房擋得特別陰暗。我們到洞里去了一下,又到著名的看日出的天皇臺去了一下;沒有太陽,只有看看遠遠的千山萬壑,也教人心懷舒暢。山上一片濃綠,石板縫里時常有一朵朵的小花還在開放。花是小的,但是生命力是這么強,它從這樣堅硬的石縫里也要開出花來;花的莖和葉都非常纖小,但是花的顏色紅得像早起的朝陽。
時間離睡覺還早,我們去問老和尚,猴子會不會來?老和尚說,猴子現在不會來,因為現在正是收包谷的季節,猴子都到包谷地里吃包谷去了。老和尚告訴我們,猴子現在不多了,山上的一個猴群只有二十幾猴子,還是這兩年才組織起來。這是怎么回事呢?老和尚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四川解放的那年,峨眉山也來了解放軍。解放軍不用說有多好,他們很快地就把過去山上的許多黑暗不平的事情處理得順順當當。把當年的壞和尚、地主、惡霸,鎮壓的鎮壓,管制的管制;把峨眉山改造成了真正的清凈的和平的安靜的佛教圣地。有一回,一個解放軍的排長在九老洞和老和尚談話,一大群猴子跑來找吃的,和尚和游客們把許多食物扔給猴子吃。人們都看見猴群當中有一個特別孔武有力的大猴子,總是跑在許多猴子的前面,把扔來的食物自己飛快地吞下去。有小猴子來搶東西吃的時候,它總是攔著,常常一巴掌把小猴子打得老遠。
排長同志不明白了,他問老和尚:“這個猴子是怎么回事?它為什么這么兇?”
老和尚告訴排長說:“這是猴王。”
排長一聽就火了。說:“猴子里也有惡霸行為,這可不行!”他想到了革命的目的,他不能容忍這種封建壓迫,他要為被壓迫的小猴子求得解放。他掏出手槍瞄個準,把老猴王一槍打死了。
沒想到的是,一兩百個猴子一見猴王死掉,頓時一哄而散;轉眼之間,一個也不見。可正應了一句俗語,叫做“樹倒猢猻散”。
老和尚嘆息不止,說:“你打得冒失了。老猴不讓小猴到人前去搶東西吃,是怕小猴被人抓走。是保護小猴子的意思。猴子脖子底下有一個口袋,它回到家里把東西吐出來哺給小猴吃的。”
可是老猴死了。群猴無首,猴群作“鳥獸散”。這群猴子遠不及《西游記》里花果山水簾洞的猴子;在水簾洞的猴子,自孫悟空走了這后,還能保持團結。而這一散,猴子們便從此不見,直到最近一兩年才重復集聚起來,可是比原來的規模就小多了。
猴子會吃莊稼,其為害決不會小于麻雀,但是它們是名山之點綴。排長打猴子的理由完全無可辯駁,問題只在事先了解得不夠,有點犯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就是這么一打,給峨眉山猴子的歷史上留下了這一點波瀾。
上了金頂下峨眉
從九老洞再上去,沿途的美景就不是我能寫出來的了。整整二十里路。我們不停地在爬坡:鉆天坡,閻王坡,七里坡;一個坡接一個坡。在雷洞坪后面看見浩蕩無邊的云海,一層一層;不見邊,不見底;云在腳下翻滾。藝術家到了這里我看只有嘆氣了。因為用什么藝術手段也記錄不了這樣的奇觀,峨眉山是夢里的仙山。
山上有一個小廟叫做“遇仙寺”。在這里我們當然沒有遇見神仙,連僅有的一個和尚也不在廟里。廟里柱上掛了一塊木板,木板上貼一張黃紙,用墨筆這樣寫著:
“游山的同志們本寺僧人上山搞生產去了廟內無照應同志們請你們大家要原諒峨眉山是風景區人人要愛護公共財物現在在灶房內有茶水請你們自便山高風大小心火燭切記切記本寺和尚白”
這個告白沒有標點,直行寫,又是從左到右,所以看了半天才看清楚。但是從這幾行字里教人親切地感到峨眉山在解放以后所起的本質的變化:僧人搞生產去了,房門沒有上鎖,為游客準備了茶水,叫游客小心火燭,愛護公共財物……我走到灶間,爐火尚溫;揭開鍋蓋,水是熱的;我喝了一口水,把鍋蓋蓋好,覺得水里有一絲甜味……
我覺得我們的國家有點像《鏡花緣》里的“君子國”。在過去,這只是文學家的愿望;而今天,這是生活的真實。
這一天我們上了峨眉的最高處:金頂。
金頂冷得很,站在巖頭可以遠望見西方的大雪山,站在這里就像是在過冬天了。蘇東坡有“峨眉山”詩:
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春風日日吹不消,五月行人凍如蟻。
何況這時已是陰歷的八月了,寒風挾雨,透體生涼。
峨眉金頂的佳景是“云海”、“日出”、“佛光”和“遠望雪山”。但是秋天一到,便霧滿乾坤。這四種景色除了“日出”本是太陽的事之外,其他三種也都需要太陽作主要的陪襯,可是據說在這個季節里太陽是不愿出來的了。因此“云海”只剩下一片空蒙,“雪山”模糊不清,在大日光偶爾出現一下時的薄弱的“佛光”里也只能隱隱地看見我們的人影。我們等了兩個早晨,太陽沒有出來。
應當說明一下,即使是這樣的天氣,金頂的云海也是令人神往的。那樣無邊無際的白云的海啊!再也沒有比這更寬廣的世界了。
從北京到四川有這么遠,我們想再來一次峨眉是很困難的了。可是我們來遲一步,該看到的美景,該享受的陽光便都不屬于我們了。我們本想拍一些美麗的彩色的電影鏡頭回去,只因沒有陽光和群芳零落——峨眉山有上百種的奇花——我們一個鏡頭也沒拍成,只好懷著無限惆悵下山了。
在金頂的留言簿上,我寫了一首打油詩:
欲為銀幕留奇景,千山萬水上峨眉;四日不晴三日雨,趁興而來敗興歸。
說“敗興”是指的我們的影片沒有拍成,這主要怪我們自己不了解情況,事前沒有做必要的調查研究工作。這一回我們明白了峨眉山的規律,寫下來告訴要去峨眉而還沒有去的人:
春天四月,滿山百花齊放,山頂的云海最好看。
五六月山下晴朗,山頂多雨;滿山游客,農民最多。
六月到八月是知識分子學生游山的季節。
冬天十一月到一、二月,山頂經常晴朗。云海,日出,日落,佛光,雪景都是最好的時候。雪景的最大特點是白雪壓在綠樹上。在別的地方的冬天,雪下只有枯萎了的枝條。
多巧!正確地說,應該是:多不巧!我們來的時候,正是什么也不是的時候。
更不幸的是我在金頂上碰見了我平生最怕的東西:跳蚤。而且不止一個,把我咬得啼笑皆非。捉也沒法捉,因為我知道,捉了一個又會來一個;而且天氣太冷,捉起來很不方便。這樣我除了羨慕那些不怕跳蚤的人就沒話可說了。我問金頂的和尚,為什么有跳蚤?他說:“你是從山下帶上來的。”
我說:“不是。山下沒有跳蚤咬我。”
他說:“這里從來就沒有跳蚤。你看我。”
他做了一個很舒服的表情。這個辯論很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我只好認輸,不談了,決心喂跳蚤。
我們在一路斜風細雨中下山,跳蚤跟我下山才罷。雨把我全身澆得透濕。
可是在路上我們還遇見不少上山的游客。最使人感動的是有兩位老太太,一步一步捱上山去,他們是去拜佛的。
一共八天,我們上了山,又下了山,盡管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可是峨眉山的秀麗終是不可及的。峨眉山的和尚,和我們相處多日的普超、演觀和我們沒有見面的遇仙寺的留下告示的和尚,他們都是那么有修養,待人親熱,對祖國和我們的社會那樣熱愛和充滿信心,為新生的峨眉抹上無限光彩。
我懷著希望下山來。希望成都到昆明的鐵路快修好,那時火車就會在峨眉山下經過,就會有更多的人上山來。希望峨眉山在不久之后會裝上電燈,那時殿上的大佛就不會嚇人了。希望開一條上山的公路,讓年老的人(像我們遇見的老太太)可以少爬點坡,可以坐著汽車上山。
這樣的愿望一定會實現的。
【人物介紹】
吳祖光(1917—2003),現代著名劇作家,導演。江蘇省武進縣人。1937年至1941年在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任講師。1941年至1943年在中央青年劇社、中華劇世社任編導。1944年后任重慶《新民晚報》副刊編輯。1946年后任上海《清明》雜志、《新民晚報》副刊編輯。1947年至1949年在香港任大中華影業公司、永華影業公司編導。新中國成立后先后任中央電影局、北京電影制片廠編劇和導演,中國戲曲學校實驗京劇團編劇,北京京劇團編劇。1979年調文化部藝術局從事專業創作。主要作品有:話劇劇本集《鳳凰城》、《風雪集》;散文集《后臺朋友》、《海棠集》、《藝術的花朵》;京劇劇本《武則天》、《鳳求凰》、《三打陶三春》等;戲曲劇本《踏遍青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