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朝“武當”
- 黃河之水天上來:經典散文中的山川名勝
- 《伴隨》編輯部編著
- 2555字
- 2015-10-28 12:08:08
臧克家
坐在大木船上,沖過了三峽,仰頭瞻望過巫山十二峰,四年的時光,嘗飽了蜀地的風光,今天,用回憶去提“武當”舊游的印象,山光勝跡已像霧一般的朦朧了。
二十九年的深秋,決心要離開“第五戰區”了,下了決心去朝一下“武當”,免得留下一個遺憾,像過去一樣,在青島住了五年,竟沒有登過一次“東海嶗”!
從“老河口”到“均縣”是很方便的,幾個鐘頭的汽車就可以到達“均縣”,這座小城是荒寒的,對我卻十分熱切,因為,有兩次叫敵人把我們趕到這里來,人把城都塞飽了。春天,常有餓死的人倒在路旁里,附近山里的老百姓,終年吃不到一顆鹽粒子。這座城,叫“凈樂宮”占去一大半,垣墻雖然殘破了,但是里邊大龜身上馱著的一丈多的石碑,仍然巍峨的屹立在那兒說著當年皇帝的威風。
在“均縣”,一抬頭就可以望到“武當”山。五里路一座廟宇,從腳下一直排到八十里以上的“金頂”。據說,當年造這些宮殿用了江南七年的錢糧,為了永樂皇帝要實現他的一個夢境——他自己來玩過一次,至今留下了許多傳說在老年人的口頭上。
出城向西南,走一段公路,就該岔入山道步步高升了。走不多遠,回頭向下看,有一片廢墟,慢慢的快給犁耙侵略完了。這一個廢墟里埋著一個故事:當年建筑工人,成千累萬,終年不停的工作,怕他們撈到了錢動了歸思,便在這兒設了一個“翠花巷”,里邊全是些粉紅黛綠的賣笑人,工人們在這兒享樂一時,把腰包倒完,不得不再回去受那長年的辛苦。她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像花兒一樣,吸引著那些勞苦的工峰。
再往上走,五里一個站口,好讓人歇腳,可是,一直保留在我記憶里的,卻只有一個“磨針井”了。“武當真人”出家學道,道沒學成,倒遇上了難苦千辛!他的心冷了。就在這地方,他碰到了一個老太婆在石頭上磨著一根大鐵棒子,他就好奇的問了:“老婆婆你在做什么?”“我在磨一條針呀。”他正在想著這句話的意義,一轉眼,那個老太婆不見了。“武當真人”終于成了功,至今留著一口井,一根鐵棒子在鼓勵著人。
當天停在“紫霄宮”,這是一個中心點,雖然天色還早,也不能再向前奔了。崇高寬宏,一片琉璃瓦,仿佛走進了北平的故宮。山門口貼著歡迎“司令長官”的標語,“勢力”達到深山的古廟里來了,和著古松紅葉,山光霞影對照起來,這是多么刺眼呵。走進“西宮”,有“執事”敬茶,少坐片刻,被讓進“東宮”安歇。大院子,方磚鋪地,屋子里桌椅齊整,頗為潔凈。晚上,開素菜白飯,味道好極。一個十幾歲的小道士聰明伶俐,伺候很周到。
“你們的米很好呀。”
“很好,可是我們吃不到。”他黯然回答我。從他的話里我才知道,出家人也把身份、階級帶到宮殿里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后山上去拜訪那個“仙人”(近見某報載有“武當異人傳”,大約就是記述這個可憐的“仙人”的吧?),這是那個小道士告訴我的。他說,沒有人能說出他的歲數,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日一天下來吃一頓飯,有時一兩天不見他的影子。
沿著一條小徑向上走,樹林子陰森森的,有一只松鼠站在小徑一旁向著我瞪眼。路忽有忽無,松濤唰唰作響,我真是在云里霧里尋神仙了。也許是受了我真誠的感應,他終于被我找到了。
就著一道石壁鑿成了半間屋子,我穿一身軍裝突然出現在他跟前,顯然給了他一點驚奇。一個枯瘦的老頭,看上年紀在九十歲以上,神智有點不清了,口里念念著,像在說夢話。一會用老糊涂了的腔調念著什么:“我徒弟不誠心,想逃走,一下子跌倒了,差一點跌死了。”一回兒,又說:“有一回,我動了一個走出來的念頭,一下子把頭碰破了,祖師老爺罰我!”說著他摸了摸頭。
起先他對我相當淡漠,我忽然想起了在路上每一個廟里歇腳,受招待(吃一杯茶,一小碟本山土產——小胡桃),最后被暗示,把碟子里放上比胡桃身價兩倍以上的錢,“淡漠”不會是一個暗示嗎?我試試。“這是一點香錢”,我把幾張票子送過去。他抖戰著手接了錢,他的淡漠沒有了。趕忙走出石室,向右手一個梯子上爬,口里念著:“我給你去取仙果,吃了長生不老。”我緊跟在后邊,上面是用木頭搭的一間小屋,像是儲藏室。他從一個什么地方詭祟的取出了一個橢圓形的小草果來,送給了我,又說一句:“吃了長生不老。”走下來以后,他對我很親熱的樣子,臨走時,他緊緊的拿住我的手,說:“問候你的行伍兄弟。”我走下了山徑,回頭望望,他還站在石門口,一種寂寞凄涼的感覺,使我幾乎替這個可憐的老人流淚了。
早飯后開了房間錢,飯錢,那個小道士跑過來討“喜錢”,這和旅館有什么不同?不過他們是不正式開賬單子,把小費改成“喜錢”罷了。
大殿里有一塊大沙木,架在架子上,從這面用指頭輕輕一敲,從那面就可以聽到聲音。如果忘了記上這一筆,就湊不足“武當八景”了。
游過“武當”的人,過“烏鴉嶺”不會忘記了買兩個饅頭。站在嶺頭上,叫幾聲:“老鴉,老鴉,”老鴉便啞啞的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半空里,把弄碎了的饅頭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會再落到地上來了。看烏鴉箭頭一樣的追著它,有的在半空里捉住,有的就隨著它墜到山谷里去。
啞啞的,像山間的居民一樣,這可憐的一群呀。
老遠望去,一個挨一個的山峰像弟兄一樣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頂子上,才覺得一切才惟我獨尊了。
金頂子上有一間金屋,墻壁就像全是金的(其實是銅的),可是非得金錢卻敲不開門。“執事”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拿著化募本子。山頂上有廟,廟里有茶館,回頭帶幾粒茶葉送人,這種茶雖然不大有名,也不大可口,可是它是產在“武當”山上的。
談論到說一說燒“龍頭香”了。一座大廟的背后,萬丈無底的深溝,一條桶粗的石龍把一丈多長的身子探了出去。龍身子上一步一團雕花,龍頭上頂著一個大香爐。每逢香火盛會,成千成萬的善男信女,成群結隊,旗鑼香紙,不遠千里而來。為了在“祖師”臉前點一炷香,叩一個頭。有的為了父親或是為了自己許下大愿,便踏著龍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龍頭上去,在香爐里插一條香再轉身走回來。多少孝子,多少信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頭暈的深溝里去,叫來年六月天的大水把尸首沖出幾十里路去。結果還賺一個“心不誠”。
現在,是有一個柵門把龍頭鎖住了,上面貼著禁止燒“龍頭香”的諭令,“司令長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壓在上面。許多人感到煞風景,因為再沒有熱鬧可看了。
下山來,一塊錢買了一根手杖,這手杖是產生在“武當”的一個峰頭上的,不信嗎?有歌謠為證:
“七十二峰,峰峰朝武當,一峰不朝,一年拔你千根毛。”
三五年十二月追記于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