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紅柿雞蛋面
- 狂暴少女的黑暗日記
- 樸胡子77
- 3994字
- 2015-10-07 20:23:19
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擠了將近二十張小鐵床,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
天蒙蒙亮,孩子們還睡得很沉。
一個穿著粉色大褂的中年女人,探進頭來,搖了搖鈴鐺。“叮鈴鈴”、“叮鈴鈴”的幾聲,就立刻有幾個睡得輕的小孩先醒了。其中看上去年齡最大的那個是的楊欣怡,她剛剛過完十歲的生日。當然,也沒有人真正知道她的生日是哪天。出生不久就被放在福利院門口的臺階上,被發現的那天,1999年4月1日,算起來是十年了。
楊欣怡揉了揉眼睛,看著天已經亮了,就自己穿好了衣服。床很高,她的腳還落不到地,她跳下床去,輕輕叫醒旁邊的小孩。
“貝貝。起床了。”楊欣怡摸了摸貝貝的頭,輕輕地,溫柔地。
貝貝瞇著眼睛,昏昏沉沉地,“困……”。貝貝才四歲,是個乖巧膽小的小女孩,貪睡得很,總是懶床。每天早晨都是楊欣怡叫她起床。
穿粉色大褂的是李阿姨,她進來挨個叫孩子們起床,給他們穿衣服。楊欣怡見一時半會兒肯定叫不起懶蟲貝貝,便先給另一旁的小米穿衣服。小米是個小男孩,眼睛圓圓大大的,皮膚白皙,和陶瓷娃娃一樣漂亮,但不幸天生聾啞,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吧。
楊欣怡尤其疼愛小米,雖然他既聽不見欣怡姐姐說話,自己也發不出聲音,但是楊欣怡總是在午后把他抱在懷里曬太陽,給他講故事。有時候,楊欣怡看著小米,總會不停在想自己為什么被父母拋棄,想著想著便偷偷抹眼淚,嘴上還罵自己“沒出息”。
今天的早飯,是白米稀飯配咸菜。吃了兩天的咸蘿卜,今天是酸辣土豆絲,孩子都很開心,吃完一碗又加一碗。
小胖亮亮端著碗走到李阿姨跟前,“還要。”
李阿姨摸了摸亮亮的頭,“亮亮,你已經加了兩碗了,你看,沒剩多少了,還有小朋友沒吃呢。好不好?”亮亮哇的一聲就哭了,在亮亮簡單的世界里,沒有什么別的煩惱,吃不飽就是他最難過的事情。但是在福利院里,他就從來沒吃飽過。
亮亮撅著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楊欣怡偷偷跑到亮亮身邊,塞給他一個小面包。亮亮眼睛立刻瞪大了,“欣怡姐姐,你哪里來的面包。”楊欣怡對他比個“噓”的手勢。小胖亮亮立刻不問了,撕開面包就吃。
早飯過后,小孩們在院子里玩耍。楊欣怡演雞媽媽,小朋友們演小雞,亮亮演老鷹,一群孩子在追逐、游戲,開心的不得了。可是沒一會兒,李阿姨便召集大家去了教室。
孩子們進到教室時,一對年輕的夫婦站在院長旁邊。男人帶著黑框眼鏡,穿著時髦的西裝,看起來便很富有。旁邊的女人是他妻子,穿著白色的無袖連衣裙,黑色長發及腰,眼神溫柔。楊欣怡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孩子們都在這兒了,您兩位看看,和孩子們玩玩也可以。”院長對年輕夫婦說。
兩人站在孩子們面前,一一仔細打量每一個小孩,像是在選衣服一樣挑剔,糾結到底合不合身。
小孩們眼睛瞪得圓圓的,不懂是在做什么。楊欣怡低頭,毫不在意,也不看他們。
男人對著妻子耳語,“低著頭的小姑娘挺漂亮,像你一樣”,這話被耳尖的楊欣怡聽見,她抬頭望著男人,眼神空洞。她不想那樣衣冠楚楚的男人領養,他絕對不像是個好父親。女人望過去,看到楊欣怡,“老公,她的眼睛,看著害怕……”。男人愛撫著女人的頭發,“不怕,小孩而已,不怕不怕啊寶貝。”女人走到小米面前,“真可愛,叫什么名字呀?”小米看著女人,不語。
“他是小米,乖得很,只是可惜,天生聾啞。”李阿姨解釋道。
女人心生憐憫,看著小米,摸了摸他的頭。楊欣怡招呼小米到自己身邊,抱住小米。男人說,“那就太合適了。要不就最邊上的那個小姑娘吧,年紀小,好培養感情不是嗎。她沒病吧?”他指著貝貝問。李阿姨斜楞了男人一眼,“是個健全的小孩。”女人看了眼貝貝,也滿意地點點頭。
年輕的夫婦牽著貝貝走出了福利院。楊欣怡抱著小米追了好遠,貝貝也一直回頭,伸著手大喊“欣怡姐姐,欣怡姐姐”,好像被領養并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楊欣怡悵然若失,眼看著貝貝坐上那輛黑色的寶馬車,從此消失在她的童年里。
說來也巧,隔天,大家又被召集到教室里。這次,是一個穿著褐色夾克,相貌普通,五十多歲的單身男人。他話少,來了也不多問,只是仔細地打量大家。他面容褶皺,老態龍鐘,說是六十歲也不難相信,但目光卻銳利得狠,或者說是有些陰冷。他挨個瞧過每一個小孩的臉,一直到最后,他的目光與另一個同樣冰冷但又清澈的目光相對時,他斬釘截鐵地說“就她了”。
院長蹲到楊欣怡面前,“欣怡,你愿意和這個爺爺一起生活,讓他照顧你嗎?”
楊欣怡回頭看了看背后的小伙伴們,他們的臉上有的失落,有的渴望,有的哀怨,有的甚至已經害怕得哭了起來……她又抬頭看著這個男人,看著他銳利而陰冷的目光,竟又種很熟悉的感覺。也或許是,她從男人的眼里感受到了和自己一樣的孤獨和由孤獨而生的冰冷。她知道自己遲早會走的,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楊欣怡走的時候,把自己全部的面包都給了亮亮,讓亮亮和小米分著吃。亮亮問欣怡姐姐去哪兒,楊欣怡不回答。然后她抱抱小米,輕輕吻了他的額頭,就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亮亮跑著追欣怡姐姐,面包掉了一地,他好像知道欣怡姐姐不會回來了。楊欣怡低頭擦掉眼淚,忍住沒有回頭。
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名叫韋德圣,早年妻女雙亡,獨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他很奇怪,帶著楊欣怡上了自己的那輛白色老桑塔納之后,便沒說過一句話。
韋德圣上車后,脫掉了褐色的夾克,露出里面一件老舊褪色的淺藍襯衣。他的車內簡潔、干凈,只是后座上堆滿了煙盒。駱駝、三九、中南海、鉆石、蘇煙、黃鶴樓,還有萬寶路,各式各樣。
車開了四十分鐘,繞過商業區,在CBD背面的一棟老式小區停住了。
房子雖然不新,從外觀來看像是九十年代的房子,朝陽的一面長滿了常春藤,看起來古色古香又生機勃勃。韋德圣的房子不大不小,約莫六十平米,是簡潔樸素的裝修,收拾的很干凈。這房子整個就像他的褐色夾克一樣,雖舊不賤。
“那是你的房間。”韋德圣指著那扇敞開著的門,說。
楊欣怡慢慢走近,看到自己的房間里有一張實木的兒童床,鋪好了嫩黃色的床單,她心里暖暖的,卻沒有表達,只是望著他,淺淺的笑了笑。
韋德圣坐在布沙發上,點了一支黃鶴樓,“楊欣怡。”
楊欣怡看著他,“誰起的名字?”,楊欣怡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搖了搖頭,不做聲。
“真土。”他用食指輕彈煙灰,“叫楊沐悔吧。”
楊沐悔沒怎么念過書,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呆看著韋德圣。韋德圣把煙叼在嘴邊,拿起一截木頭鉛筆在紙上寫下了“沐悔”兩個字,蒼勁有力。
楊沐悔躺在小木床上,度過了她在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她開心,甚至還有些激動,因為她終于有家了。
韋德圣出現在福利院的時候,她竟然像心靈感應一樣對上他的目光。冰冷、深沉,有點陰森的老男人的目光,像是磁鐵般吸引了她,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是上輩子遇到過嗎?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楊沐悔知道,就是現在,她該走了。
坐在那輛白色老式桑塔納里,楊沐悔終于看到了除了福利院后院以外的風景。挑著木桶叫賣豆腐腦的老奶奶,騎著自行車接小孩放學的母親,小學門口的推車上的炸串兒,竹簽穿著一個圓圓的透明的點心叫缽缽糕,還有,原來福利院門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個游樂園……這些是她從來不知道,也不曾見過的世界令她目不暇接。
楊沐悔不敢閉上眼睛,她怕,她怕再睜開眼的時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見了,她怕一切都是她的美夢,卻沒成真。就這么想著想著,楊沐悔睡著了。
楊沐悔幾乎是嗅著西紅柿雞蛋面的香味從夢里醒過來的。她夢見了挑著木桶叫賣豆腐腦的老奶奶,騎著自行車接小孩放學的母親,小學門口的推車上的炸串兒,竹簽穿著一個圓圓的透明的點心叫缽缽糕,還有福利院門外不到一公里的游樂園。她傻笑著。
“你不用太謝謝我。”韋德圣說,“除了西紅柿雞蛋面,我不會做別的。”楊沐悔被他的話逗笑了,“那就吃西紅柿雞蛋面吃到死。”她自己也沒想到她開口和韋德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會是這句。
男人從柜子里扯出一個布娃娃。很舊了,上面沾滿了灰,已經是一個灰頭土臉的爛娃娃了。“這是我以前去俄羅斯出差,給我女兒買的禮物,家里也沒有別的玩具了,你拿去玩吧。”韋德圣把娃娃遞給楊沐悔。楊沐悔接過娃娃,也不嫌臟,就這么抱在懷里。娃娃眼睛原本很靈活,一眨一眨的,相當可愛的那種,但可能是因為放得太久,眼皮的那塊地方被卡住,娃娃現在的眼睛是要睜不閉的卡在中間,看上去相當詭異。
楊沐悔把娃娃抱在懷里一搖一搖地,“老頭,我們養只狗吧。”
韋德圣正打開一個小圓罐子,拿出一小點黃綠色的,像煙絲一樣曬干過的植物葉子卷進紙里,卷成煙,他叼在嘴邊點上火,深吸一口,瞇著眼睛,享受這一刻的舒爽。
“老頭!我們養只狗吧!”楊沐悔又說。
韋德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從櫥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倒了半杯在玻璃杯里,加了兩個冰塊。“養狗做什么?不養。我女兒最怕狗。”他喝了一口酒,又說,“誒?我和你說過嗎,我從前有個女兒,”他吸了一口煙,說道,“后來死了。”
楊沐悔轉頭看一眼神志不清的韋德圣,不再提養狗的事情了。
韋德圣之后的日子就總是這么一口marihuana一口vodka,yu仙yu死,清醒一日,消沉一日。清醒的時候倒總還記得給楊沐悔煮一碗西紅柿雞蛋面,不清醒的時候就窩在沙發里講著“我從前有個女兒,后來死了”的故事,楊沐悔就只好給他煮一碗白米粥,炒一盤油菜,兩人湊合吃了。韋德圣一日比一日消瘦。
這樣的日子剛過兩年。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楊沐悔到韋德圣屋里給他開窗透氣,發現韋德圣縮在床上,面色死沉,已然沒了呼吸。
楊沐悔被送回了福利院。
李阿姨見到楊沐悔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卻免不了這悲慘命運的玩笑,心里更加心疼,撲上去一把抱住楊沐悔,“欣怡!沒事,不怕,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楊沐悔:“是楊沐悔。”李阿姨茫然地抬頭看著她,不明白。楊沐悔又重復說,“我叫楊沐悔。”
她回來的時候,亮亮已經不在了,聽說是一個溫馨有愛的人家把他領養了,希望亮亮到了新家每餐都能吃到飽,一輩子都能吃到飽。至于小米呢,他也長大了,能自己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了。
那一晚,楊沐悔擠在原來的小鐵床上失眠了。她懷念老頭和他煮的西紅柿雞蛋面,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吃老頭做的西紅柿雞蛋面吃到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