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語森林·翡翠河谷·安德拉芮大地神殿——

此時，這坐無虛席的神圣場所終于迎來了戰后的最后一場審判，陪審席上的座位大多被曾經在戰場上奮勇搏殺過的士兵們所占據，他們壓抑著自己心中的憤怒，靜靜的等待著罪有應得的惡徒被宣判的那一刻到來。而即將被推上被告席的人類男子正是曾在安德拉芮因誘騙傾向而被驅除出境、爾后又于戰時內訌被調查官亞瑞特逮捕的艾倫·巴克。

這聲名狼藉的人類普一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內，陪審席上便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怒喝聲。類似“絞死他！”、“要他償命！”這般充斥著怒火的聲音不絕于耳，頭發亂糟糟的人類男子卻如同根本沒有聽到一般，仍然維持著自己的頹喪步伐，由警衛押著一步一步緩慢的走上了審判席。

即將面臨審判的艾倫視掃過臺階型陪審席上那些對他怒目而視的安德拉芮市民，然后在他們憤怒的咒罵和聲討聲中露出了令人覺得詭異的微笑。

在艾倫看來，這些看起來就像要生撕了他的異族不過是將戰爭過后的憤怒發泄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導致現在這局面的原因很可能就來自那些抓捕自己的調查官以及審查官推波助瀾。

不過是一出鬧劇而已，可笑的是這些自欺欺人的異族卻辦得如此隆重，所謂的戰爭審判不就是由他們這些勝利者來編寫的一出余興演出么？最后定什么罪還不是由這些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里卻用盡各種陰謀手段的家伙說了算！？

能夠想通這一點還是因為半個月之前那曾經傳遍整個安德拉芮的審判結果，克蘭德·安瑞克因為在和談中密謀刺殺安德拉芮領主進而引發了矛盾的進一步激化，導致領主安德烈·格薩雷斯本人在與輝耀使者賽洛茜的爭斗中遭受重傷，時至今日仍未痊愈，并直接開啟了之后的正面決戰爆發。然而鑒于克蘭德刺殺領主的行為僅僅出于個人仇恨而非有意挑起爭端，雖然造成的后果十分嚴重但最后安德拉芮法庭仍然只是做出了終生監禁的較輕判罰。

關于克蘭德和安瑞克家，艾倫多少也知道一些。畢竟作為各路買賣早已深入城邦和荒原而大名鼎鼎的安瑞克家，安瑞克家的人在艾倫原本的主顧眼中那可是只能仰望的存在。而克蘭德本人在艾倫的印象中則是一個沉穩得有些不符合他自身年齡的這么一個家伙，就算他只是區區一名安瑞克分家的繼承人，也不大可能因為什么個人私怨而選擇親自對那名年輕的魔王動手，要知道他的手下可是養著一大幫愿意為了他而賣命的傭兵。至于傳聞中因為妹妹遭受酷刑而失去理智這么個理由，很顯然這只是一個用于將事情合理化而制造出來的借口，暫且不論受刑的事到底是真的還是憑空捏造的，以精靈那最令冒險者們羨慕的治療法術，就算真動用過什么刑罰也能夠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跡。如此，克蘭德又怎么會得知自己的妹妹遭受酷刑的消息？那自然是有人故意或者裝作不經意透露給他的！

總之這一系列安排都是為了讓克蘭德·安瑞克背負起戰爭激化的責任。至于判決的結果只是終生監禁而非絞刑，艾倫猜想那或許是源于知情精靈栽贓后的于心不忍或是愧疚。

當艾倫的意識帶著輕蔑而又無所顧忌的笑容從他的自我推演中回到現實，他才發現那些將他視作戰爭禍首恨不得沖上前來的圍觀者們全都已經安靜了下來。領主的首席秘書兼侍從官，就是那個被自己嚇破膽的同胞們稱作“貪食魔女”的魅魔，她已經帶上了象征領主權利的血色荊棘王冠，端坐于巨大女神像的正下方。那是審判長專屬的位置，據說女神會守候在審判長的身后以絕對的公正見證這里的每一次審判。

神靈見證下的公正！？艾倫又一次的忍不住想要發笑。神靈自然是精靈千萬年來一直所敬仰的大地女神，這是他們的神靈，也是他們所定下的公正！早已看透這一切的艾倫十分清楚自己將要面對的命運，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這樣的凡人才會在結果早已注定的審判面前顯得如此平靜。既然死亡注定無可避免，他又為何要如這些傲慢的異族所期待的那樣，在他們的面前拼命掙扎、最終卻仍舊像個笑話一樣丑態百出！？

作為一名凡人，艾倫曾經也擁有自己的驕傲。因為年少向往那些傳奇故事中的英雄，他才決定背井離鄉以一名冒險者的身份展開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因為這曾經的驕傲，他開始明白那些傳奇般的故事十之八九都是吟游詩人所編造出來的虛幻故事，隱藏在那些英雄事跡背后的，則是“英雄”們九死一生的磨難和歷盡艱辛的坎坷。

雖然自己不能也不愿如那些英雄們一般可歌可泣的活著，卻可以在面對死亡時選擇像那些故事中的傳奇們一樣灑脫。

再一次直面自己內心做出的選擇，艾倫突然覺得死亡似乎也沒有人們所宣揚的那樣可怕了。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或許會讓人感到畏懼，能夠被預測的命運自己卻已經能夠平靜的面對。

“關于控告艾倫·巴克推動戰爭罪行的審判現在開始……”

頭戴猩紅王冠的年輕魅魔借助桌前透著淡黃色光芒的共鳴琥珀將自己的聲音傳到了莊嚴神殿的每一個角落。自安德烈失蹤之后，利維婭便暫時接過了代領主的職責負責處理殿下平日里所管理的大小事務。好在安德拉芮和瓦爾哈拉的大多數事務都已經走上了正軌，衛隊的事情由莫拉負責統領，作坊和工廠有匠師們負責維持，貿易上的事情仍然由她本人、格魯和王國以及部落的使者協商解決……如今的安德拉芮就像殿下還在時一樣井井有條。只是在遇到以前沒有發現的問題時，人們才發現往日最讓人覺得安心的求助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市中了。雖然，在官方的對民眾的聲明中，安德拉芮的年輕領主仍然待在自己的宅邸之中安心養傷。

“由于艾倫·巴克此人不止一次面對法庭的審判，于安德拉芮而言乃聲名狼藉之輩……此次審判，沒有任何一位檢察官愿意為被告人進行辯護！庭審前為被告安排的檢察官均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出庭，并多次聯合發出嚴正抗議——作為安德拉芮的檢察官，他們不會為同整個安德拉芮為敵的茍且之輩進行任何辯護。”卡珊德拉聲線冰冷的開庭陳述將心思還有些恍惚的魅魔拉回了法庭。

深淵之子在建立律法體系時很大程度上參考了另一個世界的成熟體系，可在具體細節上還是存在著不少差異。翡翠河谷不設律師一職，法庭上的檢控和辯護均由取得檢察官資格的人來進行。事實上，不少調查官、戰爭侍者甚至德魯伊和大地祭祀也都自發的考取了檢察官資格認證。

審判席上利維婭輕輕的清了清嗓子，“鑒于眼下的特殊情況，強行任命檢察官為被告辯護也只會致使辯護過程中產生懈怠情緒，因此本庭特許艾倫·巴克本人為自己做出辯護。”

始料未及的意外狀況令使得被告席上的人類產生了動搖。艾倫下意識的捏住了自己的衣角，他的心中已經掀起了些許波瀾……他們既然找了個理由撤掉了為我辯護的檢察官，為何又允許我自行辯護！？是為了向那些圍觀者體現所謂的公正？還是想要對安德拉芮的律法一竅不通的自己在眾人面前百般掙扎卻仍然被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

“現在由本人正式進行開庭陳述。”年輕的蛇魔翻開了手中的檔案，“被告艾倫·巴克于梅雨之月二十一號午后三時許，與同行冒險者阿道夫·基格里格斯及拜倫·哈里二人就戰爭的發展方向一事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于偷襲刺傷拜倫后企圖殺害阿道夫并嫁禍給安德拉芮衛隊，本庭初步懷疑被告企圖進一步激化冒險者隊伍同安德拉芮之間矛盾。之后被告因在爭斗中右手負傷計劃失敗，于逃離過程中由安德拉芮衛隊、第七斥候小隊協同在職調查官亞瑞特·星火逮捕……”

“當時我以為他已經失去理智了，后來才明白他刺傷我是不想讓我阻止安德拉芮和冒險者之間的戰爭規模進一步擴大……”

“這家伙當時一邊攻擊我一邊大聲說‘我不會讓你們這些懦弱膽小的人阻擋同伴的腳步’……”

拜倫和阿道夫的輪番指證如同飄蕩在大廳另一頭的絮絮低語，令心神不寧的艾倫完全無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未曾想到，為了給自己定罪，這些魔族居然說動了自己曾經的同伴，這些無所不用其極的魔族到底許了他們什么好處，竟然讓他們甘愿在大庭廣眾之下如同臉上畫著惡毒笑容的小丑一般跳出來指責自己！？

憤怒、不甘和疑慮讓近乎失去了判斷力的人類男人于壓抑的癲狂中忽略了自己先一步背叛對方的既定事實。

直到調查官亞瑞特陳述完與前兩位證人基本雷同的證詞，艾倫才強逼著自己在數不清的滿懷敵意的注視下冷靜下來。他已經連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會怕這些異族將自己沒有犯下的罪行強加給自己嗎！？

“關于以上三位證人的指證，被告你有什么想要為自己辯解的？”端坐于高處的魔女適時的提醒到。

被告席上艾倫陰沉著臉，他以不加掩飾的憎恨目光盯著此次法庭審判中的蛇魔檢察官。據說這次戰爭中冒險者們的絕大部分罪行都是在她的見證和指控下最終裁定的。而現在，她終于將她的那一套把戲再度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們說得沒錯，我的確希望那些貪婪愚蠢的冒險者們與安德拉芮之間的仇恨越深越好，可這僅僅只是我個人的意愿而已，在我準備付諸于行動之前就已經被你們的調查官給阻止了。難道你們想把戰爭的全部責任強加到我這樣一個毫無話語權的小人物身上嗎！？就是我這樣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手策劃了這一次戰爭！？然后還布局了針對你們領主的刺殺！？……”

被告充滿憤怒的宣泄被陪審席上民眾們如同浪潮一般的喧嘩所淹沒，他們沒有想到罪大惡極的人類竟然敢于以這種口氣當眾反駁神圣法庭對于他的指控。

“審判長大人！”于激憤市民們的咒罵聲中，卡珊德拉緩緩的舉起了自己的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卡珊德拉檢察官，請你陳述自己的觀點。”利維婭示意蛇魔發言，而她的心里卻略有些發愁。

安德烈殿下以前曾向她講述過民主政權以及獨裁統治各自的優點和缺點，事實上這兩種行政體系之間的界限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樣涇渭分明。另一個世界上，那些一言九鼎手握社稷大權的帝王尚且明白“君為舟民為水”的道理。目前這片大陸上權利最集中的代表莫過于城主于人類城邦，然而大權在握的城主依然受到麾下大小貴族的影響和制約。最底層的貧民則只能豁出自己的性命發起暴動才有可能對上層權利造成那么一點有限的影響，但總的來說，城邦制度下的城主能夠無視一切影響所作出的決定其實也是極其有限的。

安德拉芮名義上的領主只有殿下一人，可實際上這座城鎮卻是建立在精靈王國的土地上。包括精靈在內的矮人、獸人、霍比特人甚至地精已經以外人看來十分奇妙的方式完全融入了這座城市。除了少數地精之外，長期定居于安德拉芮的梵嘉海族數目甚至都已經超過了此地名義上的主人，“惡魔”一族。城市的運轉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都要依托于這些已經同安德拉芮變得密不可分的異族支持，也正是因為這些，安德拉芮與其說是一座“魔王”統治下的城市，不如說更像是一座在殿下的調節和規劃下各族共同出力創建起來的城市。

民主最初的弊端便體現于安德拉芮對于冒險者入侵的態度上。

按照矮人和精靈的主流觀念，那些在荒原上集結起來的人類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以安德拉芮的軍力之精銳，只要嚇唬嚇唬對方，他們也就知難而退了。

這樣的觀點不能簡單的將其劃歸為錯誤的，畢竟戰爭總歸是要死人的，能夠不打自然還是不打的好。可深淵之子卻知道，對于那些盲目自大并且被利益沖昏了頭腦的敵人來說，只有真正打疼他們才會讓他們感受到畏懼并且清醒過來。戰爭不是兒戲，不是哭著鼻子便能夠就此結束的爭吵。于是在兩位精靈公主以及德魯伊和矮人長老們支持下，安德烈殿下才決定利用克蘭德設下苦肉計，激發民眾們的憤怒以及支持戰爭的意愿。然而意料之外的突發情況卻使得殿下時至今日仍然下落不明。同樣因為民眾們被激發起來的怨恨，人們需要一個能夠為戰爭買單的罪魁禍首來發泄他們的憤怒。可有能力聚集起幾千人類隊伍的幕后黑手又怎么會是一個能在戰場上被輕易抓到的家伙？表面上克蘭德所做的事兒已經足夠他絞死幾回了，可知情人都知道這其實只是個倒霉的背鍋者，于是在終身監禁的判決下達以后，不滿的民眾又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將怨恨轉移到了艾倫·巴克的身上。

“艾倫·巴克曾蓄意擴大安德拉芮和冒險者之間的矛盾并為此而傷害自己的同伴，其心可誅！但就其結果而言，他的計劃卻并未能夠成功實施，就像被告本人所說的一樣，他只是一個讓人感到厭煩并且惡心的小人物，本身并不具備推動如此規模戰爭的實力和手段。”安德拉芮首席檢察官一臉冷漠而又毫不忌諱的表達著她對被告的厭惡，而她所作出的案情分析卻十分讓人意外的偏向了有利于被告人的方向。

就像知情人事先就已經預料到的一樣，在場不明所以的陪審群眾們頓時便炸鍋了。

衣著一絲不茍的蛇魔檢察官則無視了臺下漸漸沸騰的人聲，不留余地的做出了她認為最為公正的結案呈詞：“鑒于以上證人的觀點和證詞，本人傾向于被告艾倫·巴克戰爭推動者的罪行證據不足，罪名不以成立。”

卡珊德拉緩緩的收拾著檢控席上的案情材料，頗有些意興闌珊的想到：若真要定罪的話……安德烈殿下大概才當得起那個推動戰爭禍首的罪名吧！？

殿下失蹤幾天后的那次決戰之中，安德拉芮衛隊一共有三十四名士兵長眠于翡翠河畔這片無聊且無奈的戰場上。

蛇魔檢察官看到陪審席上的民眾成片成片的站了起來，抗議和不滿的呼喊甚至比克蘭德被判終身監禁那時候還要更加激烈。

雖然結局和艾倫所預想的完全不同，可就像他所認定的那樣，這次審判原本就只是一出用于應對民怨的鬧劇。

按照安德烈殿下曾經的說法，對于別有用心的野心家而言，這等手段無異于玩弄民眾于股掌之間。可對于一心維持社會和諧穩定的掌權者而言，調動民意同樣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至于這句話到底該怎么去理解，那就得依每個人心中不同的想法而定了。

為了讓戰爭獲得民眾的支持，以占盡優勢的軍事力量強行終結這場戰爭，安德拉芮的年輕領主不惜背負著內心的罪惡以身赴險。

“各位證人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或著異議么？”利維婭站起來俯身詢問到。

回應她的是與陪審群眾形成鮮明對比的平靜——三位證人就這么單純的沉默著一言不發。

“被告人你可有什么要說的么？”

劫后余生的驚喜令艾倫吶吶的說不出話來，他興奮得渾身發抖，離得近的警衛甚至能夠聽到他喉嚨里發出的那不清不楚令人覺得惡心的神經質笑聲。

忽視著陪審群眾們激憤的、連綿不絕的反對聲，利維婭手握共鳴水晶以不容辯駁的語氣大聲宣布到：“至此，本法庭宣判，被告艾倫·巴克戰爭推動者罪名——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