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摶遂留居于此。太華山道士,見其所居沒有鍋灶,心中甚異,悄地察之。更無他事,惟鼾睡而已。一日,陳摶下九石巖,數月不歸。道士疑他往別處去了。后于柴房中,忽見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幾時睡在那里的!搬柴的堆積在上,直待燒柴將盡,方才看見。又一日,有個樵夫在山下乍刂草,見山凹里一個尸骸,塵埃起寸。樵夫心中憐憫,欲取而埋之。提起來看時,卻認得是陳摶先生。樵夫道:“好個陳摶先生,不知如何死在這里?”只見先生把腰一伸,睜開雙眼,說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攪醒我來?”樵夫大笑。
華陰令王睦,親到華山求見先生。至九石巖,見光光一片石頭,絕無半間茅舍。乃問道:“先生寢止在于何所?”陳摶大笑,吟詩一首答之,詩曰:蓬山高處是吾宮,出即凌風跨曉風。臺榭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云封。
王睦要與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辭不要。此周世宗顯德年間事也。這四句詩直達帝聽,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見之,問以國祚長短。陳摶說出四句,道是:“好塊木頭,茂盛無賽。若要長久,添重寶蓋?!笔雷诨实郾拘詹?,名榮,木頭茂盛,正合姓名。又有“長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卻不知趙太祖代周為帝,國號宋,“木”字添蓋乃是“宋”字。宋朝享國長久,先生已預知矣。
且說世宗要加陳摶以極品之爵,陳摶不愿,堅請還山。世宗采其“來時自有白云封”之句,賜號“白云先生”。后因陳橋兵變,趙太祖披了黃袍,即了帝位。先生適乘驢到華陰縣,聞知此事,在驢背上拍掌大笑。有人問道:“先生笑什么?”先生道:“你們眾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
原來后唐末年間,契丹兵起,百姓紛紛避亂。先生在路上閑步,看見一婦人,挑著一個竹籃而走,籃內兩頭坐兩個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皇帝上擔挑?!蹦愕滥莾蓚€孩子是誰?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趙匡胤,那小的便是宋太宗趙匡義,這婦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識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又一日,先生游長安市上,遇趙匡胤兄弟和趙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飲酒。
先生亦入肆沽飲,看見趙普坐于二趙之右,先生將趙普推下去道:“你不過是紫微垣邊一個小小星兒,如何敢占在上位?”趙匡胤奇其言。有認得的,指道:“這是白云先生陳摶?!笨镓肪蛦柷俺讨隆j悡坏溃骸澳愕苄謨蓚€的星,比他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負。后來定了天下,屢次差官迎取陳摶入朝,陳摶不肯。后來趙太祖手詔促之,陳摶向使者說道:“創業之君,必須尊崇體貌,以示天下。我等以山野廢人,入見天子,若下拜,則違吾性;若不下拜,則褻其體。是以不敢奉詔?!蹦擞谠t書之尾,寫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詔,休教丹鳳銜來;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笔拐邚兔嫘Χ弥?
后太祖晏駕,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舊,召與相見,說過待以不臣之禮。又賜御詩云:“曾向前朝號‘白云’,后來消息杳無聞。如今若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與君?!毕壬娫?,乃服華陽巾、布袍、草履,來到東京。見太宗于便殿,只是長揖道:“山野廢人,與世隔絕,不習跪拜,望陛下優容之。”太宗賜坐,問以修養之道。陳摶對道:“天子以天下為一身,假令白日升天,竟何益于百姓?
今君明臣良,興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榮名流于萬世。修煉之道,無出于此?!碧邳c頭稱善,愈加敬重。問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為朕言之?!标悡淮鸬溃骸俺紵o所欲,只愿求一靜室?!蹦速n居于建隆道觀。
其時太宗正用兵征伐河東,遣人問先生勝負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寫一“休”字,太宗見之不樂。因軍馬已發,不曾停止。再遣人問先生時,但見他閉目而睡,鼾齁之聲,直達戶外。明日去看,仍復如此。一連睡了三個月,不曾起身。河東軍將,果然無功而返。太宗正當嗟嘆,忽見陳摶道冠野服,逍遙而來,直上金鑾寶殿。太宗見其不召自來,甚以為異。陳摶道:“老夫今日還山,特來辭駕。”太宗聞言,如有所失,欲加摶以帝師之號,筑宮奉事,時時請教。陳摶固辭求去,呈詩一首。詩云:“草澤吾皇詔,圖南摶姓陳。三峰千載客,四海一閑人。世態從來薄,詩情自得真。乞全獐鹿性,何處不稱臣?”又道:“二十年之后,老夫再來候見圣顏?!碧谥豢闪?,特賜御宴于都堂,使宰相、兩禁官員俱侍坐,每人制送行詩一首,以寵其歸。又將太華全山,御筆判與陳摶為修真之所,他人不得侵漁。賜號為“白云洞主希夷先生”,聽其還山。此太平興國元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長子楚王元佐,因九月九日,不曾預得御宴,縱火燒宮。太宗大怒,廢為庶人。心愛第三子襄王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口中不言,心下思想:“惟有希夷先生陳摶,最善相人。當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當為皇帝,趙普為宰相。如今得他一來,決斷其事便好?!鞭D念猶未了,內侍報道:“有太華山處士陳摶,叩宮門求見?!?
太宗大驚,即時宣進,問道:“先生此來何意?”陳摶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有疑,特來決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術,今果然也。朕東宮未定,有襄王元侃,寬仁慈愛,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煩先生到襄府一看?!标悡活I命,才到襄府門首便回。太宗問道:“朕煩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如何不去而回?”陳摶道:“老夫已看過了。襄府門前,奉役奔走之人,都有將相之福,何必見襄王哉?”太宗之意遂決。即日宣詔,立襄王為太子,后來真宗皇帝就是。陳摶在京師,又住了一月。忽然辭去,仍歸九石巖。
其時,有門人穆伯長、種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華山之下,朝夕聽講。惟有五龍蟄法,先生未嘗授人。忽一日,遣門人輩于張超谷口,高巖之上,鑿一石室。門人不敢違命。室既鑿成,先生同門人往觀之。其巖最高,望下云煙如翠。先生指道:“此毛女所謂‘相將入翠煙’也,吾其歸于此乎?”言未畢,屈膝而坐,揮門人使去。右手支頤,閉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歲。門人環守其尸,至七日,容色如生,肢體溫軟,異香撲鼻。乃制為石匣盛之,仍用石蓋;束以鐵鎖數丈,置于石室。門人方去,其巖自崩,遂成陡絕之勢。有五色云,封住谷口,彌月不散。后人因名其處為希夷峽。
到徽宗宣和年間,有閩中道士徐知常,來游華山。見峽上有鐵鎖垂下,知常攀緣而上,至于石室。見匣蓋欹側,啟而觀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紅潤,香氣逼人。知常再拜畢,為整其蓋,復攀緣而下。其時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官拜左街道錄。將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赍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峽,要取仙骨供養在大內。來到峽邊,已不見有鐵鎖,但見云霧重重,危巖壁立,嘆息而返。至今希夷先生蛻骨在張超谷,無復有人見之者矣!有詩為證:從來處士竊名浮,誰似希夷閑到頭?兩隱名山供笑傲,四辭朝命肯淹留。五龍蟄法前人少,八卦神機后學求。片片白云迷峽鎖,石床高臥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