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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滿少卿饑附飽飏 焦文姬生仇死報(1)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拼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賬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繆,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癥候。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舍,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瞑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后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閑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并不推拒那一伙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里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么樣吩咐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后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

去了兩日,陸氏自覺凄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閑步。忽見一個后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叩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那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后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里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

十年結發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遣棄我之田疇,移蓄積于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于冥府。

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無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服不得女娘們心里的所在。

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只女負男如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們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莫道此癡容易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現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于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來。

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里做主簿,打點去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余下不多,不能夠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里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來。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滿生阻住在飯店里,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夠,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真乃勝似錦上添花。怎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

那個人怎生打扮:

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著幾份酒,臉映紅桃;蒼白須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那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饑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里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賬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

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后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里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

正在徯幸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嗄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

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什么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于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了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

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家伙。傳大郎之命,吩咐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里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晴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并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里來。

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里也非有余,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里去?”滿生道:“小生投人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于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恩,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相拘哉?”

原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豐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里,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里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里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赍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做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后生。一來看見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冀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竟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

焦大郎終日懵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們兩下烈火干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沒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人襖子模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咤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抽身望里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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