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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話說當(dāng)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沖要斬。林沖大叫冤屈。太尉道:“你來節(jié)堂有何事務(wù)?見今手里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

林沖告道:“太尉不喚,怎敢入來?見有兩個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賺林沖到此。”

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分付騰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這刀封了去!”

左右領(lǐng)了鈞旨,監(jiān)押林沖投開封府來。恰巧府尹坐衙未退。高太尉干人把林沖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府干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沖面前。

府尹道:“林沖,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這是該死的罪犯!”

林沖告道:“恩相明鏡,念林沖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jié)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沖與妻到岳廟還香愿,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nèi)把妻子調(diào)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沖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diào)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沖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叫將刀來府里比看;因此,林沖同二人到節(jié)堂下。兩個承局進堂里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shè)計陷林沖,望恩相做主!”

府尹聽了林沖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來上了,推入牢里監(jiān)下。林沖家里自來送飯,一面使錢。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正值有個當(dāng)案孔目,姓孫,名定,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zhuǎn)轉(zhuǎn)宛宛,在府上說知就里,稟道:“此事因是屈了林沖,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zhí)利刃,故入節(jié)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說!”

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dāng)權(quán)倚勢豪強。更兼他府里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fā)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jù)你說時,林沖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

孫定道:“看林沖口詞,是個無罪的人。只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如今著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jié)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

膝府尹也知道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稟說林沖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著府尹,只得準了。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沖,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dāng)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jiān)押前去。

兩公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領(lǐng)了公文,押送林沖出開封府來。只見眾鄰舍并林沖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同林沖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里坐定。

林沖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動得。”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兩個公人。酒至數(shù)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赍發(fā)他兩個防送工人已了。

林沖執(zhí)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在上,年災(zāi)月厄,撞了高衙內(nèi),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受,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jīng)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紅面,無有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官司,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wěn),誠恐高衙內(nèi)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并無爭執(zhí)。如此,林沖去得心穩(wěn),免得高衙內(nèi)陷害。張教頭道:”賢婿,甚么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quán)且去滄州躲災(zāi)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yǎng)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nèi)便要見也不能彀。休要憂心,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并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

林沖道:“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沖,依允人,便死也瞑目!”

張教頭那里肯應(yīng)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

林沖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張教頭道:“既然恁地時,權(quán)且繇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

當(dāng)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沖說。道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更無爭執(zhí);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恐后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

林沖當(dāng)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正在閣里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一路尋到酒店里。

林沖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沖年災(zāi)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

那娘子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沖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兩下相誤,賺了你。”

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繇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娘子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了。眾鄰居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攙扶回去。

張教頭囑付林沖道:“只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yǎng)在家里,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

林沖起身拜謝泰山并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不在話下。

且說把林沖帶來使臣房里寄了監(jiān),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見巷口酒店里酒保來說:“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請說話。”

董超道:“是誰?”

酒保道:“小人不認得,只教請端公便來。”

卻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

當(dāng)時董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nèi)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lǐng)皂紗背子,下面皂靴凈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

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

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

董超坐在對席。酒保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

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

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nèi)。”

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

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里。

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

薜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

酒至數(shù)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

(小事呢。人命值幾何?可憐。)

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jiān)押林沖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

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lǐng)諾,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沖結(jié)果了,就彼處討紙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

董超道:“卻怕方便不得: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jié)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得這緣故?倘有些兜搭,不是耍處!”

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jié)果了罷!”

當(dāng)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徒的,那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

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里取了林沖,監(jiān)押上路。

當(dāng)日出得城來,離城二十里多路,歇了。

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jiān)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

當(dāng)下薛,董二人帶林沖到客店里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飯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沖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后兩三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fā);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

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fā)。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dān)待一步!”

(小人。好。林沖不是魯達)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吶吶的,口里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你這個魔頭!”

看看天色又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里來。

到得房內(nèi),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nèi),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沖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沖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計較的許多!”

林沖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里。

林沖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

林沖道:“不消生受!”(不消生受,好。林沖不是魯達)

薜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里喃喃的罵了半夜。”

林沖那里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

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面湯,安排打火,做飯吃。

林沖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并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里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下止。

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

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

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nèi),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里,不知結(jié)果了多少好漢。

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里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沖叫聲“呵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

只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

林沖道:“上下,做甚么?”

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里又無關(guān)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wěn)。”

林沖答道:“小人是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是好漢!該死的好漢!)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wěn),須得縛一縛。”

林沖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縛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zhuǎn)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jié)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里結(jié)果你,立等金印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shù)!只今日就這里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

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么閑話!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

可憐豪杰束手就死!正是: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畢竟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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