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腔〕無計可施為,眼巴巴看落暉。只今宵一過,便無機會。娘子,我便為此煩惱。你為何也帶愁容?看你無端皺眉,無因淚垂,莫不是愁他奪取中宮位?那里知道這婚姻事呵!絕端倪。便圖來世,那好事也難期。
〔小旦〕奴家不為別事,只因小姐在咫尺之間,不能見面,故主之情,難于割舍,所以在此傷心。〔生〕原來如此,這也是人之常情。〔小旦〕相公,你要傳消遞息,既苦無人;我要見面談心,又愁無計。我如今有個兩全之法,和你商量。〔生〕什么兩全之法?快些講來。〔小旦〕他要取婦人承值,何不把奴家送去?只說民間之婦。若還見了小姐,婦人與婦人講話,沒有什么嫌疑,豈不比塞鴻更強十倍?〔生〕如此甚妙!只是把個官人娘子扮作民間之婦,未免屈了你些。〔小旦〕我原以侍妾起家,何屈之有。〔生〕這等分付門上,喚一乘小轎進來,傍晚出去,黎明進來便了。
羨卿多智更多情,一計能收兩淚零。
〔小旦〕雞犬尚能懷故主,為人豈可負生成。
第三折
(此折改白不改曲。曲照原本,不更一字。)
〔長相思〕〔旦上〕念奴嬌,歸國遙,為憶王孫心轉焦,楚江秋色饒。月兒高,燭影搖,為憶秦娥夢轉迢。苦呵!漢宮春信消。
街鼓冬冬動戍樓,倚床無寐數更籌;可憐今夜中庭月,一樣清光兩地愁。奴家自到驛內,看看天色晚來。〔內打二鼓介〕呀,譙樓上面,已打二鼓了。獨眠孤館,輾轉凄其,待與姊妹們閑活消遣,怎奈他們心上無事,一個個都去睡了。教奴家獨守殘燈,怎生睡得去!
〔二郎神〕良宵杳,為愁多,睡來還覺。手攬寒衾風料峭。也罷,待我剔起殘燈,到階除下閑步一回,以消長夜。徘徊燈側,下階閑步無卿。只見慘淡中庭新月小。畫屏間,余香猶裊。漏聲高,正三更,驛庭人靜寥寥。
那簾兒外面,就是煎茶之所,不免去就著茶爐,飲一杯苦茗則個。正是:有水難澆心火熱,無風可解淚冰寒。〔暫下〕〔小旦持扇上〕已入重圍里,還愁見面遙;故人相對處,打點淚痕拋。奴家自進驛來,辦眼偷瞧,不見我家小姐。〔內作長嘆介〕〔小旦〕呀,如今夜深人靜,為何有沉吟嘆息之聲?不免揭起簾兒,覷他一眼。
〔前腔〕偷瞧,把朱簾輕揭,金鈴聲小。呀!那階除之下,緩步行來的,好似我家小姐。欲待喚他,又恐不是。我且只當不知,坐在這里煎茶,看他出來,有何話說。〔旦上〕看,一縷茶煙香繚繞。呀!那個煎茶女子,好生面善。青衣執爨,分明舊識風標。悄語低聲問分曉。那煎茶女子,快取茶來!〔小旦〕娘娘請坐,待我取來。〔送茶,各看,背驚介〕〔旦〕呀!分明是采蘋的模樣,他為何來在這里?〔小旦〕竟是我家小姐!待他喚我,我才好認他。〔旦〕那女子走近前來!你莫非就是采蘋么?〔小旦〕小姐在上,妾身就是。〔跪介〕〔旦抱哭介〕〔合〕天那!何幸得萍水相遭!〔旦〕你為何來在這里?〔小旦〕說起話長。今夜之來,是采蘋一點孝心,費盡機謀,特地來尋故主。請問小姐,老夫人好么?〔旦〕還喜得康健。采蘋,你曉得王官人的消息么?郎年少,自分離,孤身何處飄飖?
〔小旦〕他自分散之后,賊平到京。正要來圖婚配,不想我家遭此橫禍,他就落魄天涯。近得金吾將軍題請得官,現在富平縣尹,權知此驛。
〔囀林鶯〕他宦中薄祿權倚靠,知他未遂云霄。〔旦〕這等說來,他也就在此處了。既然如此,你的近況何如?隨著誰人?作何勾當?〔小旦〕采蘋自別夫人小姐,蒙金吾將軍收為義女,就嫁與王官人,目今現在一起。〔旦〕哦,你和他現在一起么?〔小旦〕是。〔旦作醋容介〕這等講來,我倒不如你了!鷦鷯已占枝頭早,孤鸞拘鎖,何日得歸巢?〔小旦〕小姐不要多心。奴家雖嫁王郎,議定權為側室,虛卻正夫人的座位,還待著小姐哩!〔旦〕這等才是。我且問你,檀郎安否?怕相思,瘦損潘安貌。〔小旦〕他雖受折磨,卻還志氣不衰,容顏如舊。志氣好,千般折挫,風月未全消。
他一片苦情,恐怕小姐不知,現付明珠一顆,是小姐贈與他的,他時時藏在身旁,不敢遺失。〔付珠介〕
〔前腔〕〔旦〕雙珠依舊成對好,我兩人還是蓬飄。采蘋,我今夜要約他一會,你可喚得進來么?〔小旦〕這個使不得。老公公在外監守,又有軍士巡更,那里喚得進來!〔旦〕莫非是你……〔小旦〕是我怎么樣?哦,采蘋知道了,莫非疑我吃醋么?若有此心,天不覆,地不載!小姐,利害所關,他委實進來不得。〔旦淚介〕噯!眼前欲見無由到,驛庭咫尺,翻做楚天遙。〔小旦〕楚天猶小,著不得一腔煩惱。小姐有何心事,只消對采蘋說知,待采蘋轉對他說,也與見面一般。〔旦〕枉心焦,我芳情自解,怎說與伊曹!
待我修書一封,與你帶去便了。〔小旦〕說得有理,快寫起來,一霎時天就明了。〔旦寫介〕
〔啄木公子〕舒殘繭,展兔毫,蚊腳蠅頭隨意掃。只怕我有萬恨千愁,假饒會面難消。我有滿腔愁怨,寫向鸞箋怎得了?總有丹青別樣巧,畢竟衷腸事怎描?只落得淚痕交。
〔前腔〕書才寫,燈再挑,錦袋重封花押巧。書寫完了,采蘋,你與我傳示他,好自支持,休為我長皺眉梢。〔小旦〕小姐,你與他的姻緣,畢竟如何?可有出宮相會的日子?〔旦〕為說漢宮人未老,怨粉愁香憔悴倒;寂寞園陵歲月遙,云雨隔藍橋。
明珠封在書中,叫他依舊收好。〔小旦〕天色已明,采蘋出去了。小姐,你千萬保重!若有便信,替我致意老夫人。〔各哭介〕〔小旦〕小姐保重,采蘋去了。〔掩淚下〕〔旦〕呀,采蘋,你竟去了!〔頓足哭介〕
〔哭相思尾〕從此兩下分離音信杳,無由再見親人了。
〔哭倒介〕〔末上〕自不整衣毛,何須夜夜號。咱家一路辛苦,正要睡覺,不知那個宮人啾啾唧唧,一夜哭到天明,不免到里面去看來。呀!為何哭倒在地下?〔看介〕原來是劉宮人。劉宮人起來!〔摸介〕呀,不好了!渾身冰冷,只有心口還熱。列位宮人快來!〔四宮女上〕并無奇禍至,何事疾聲呼?呀!這是劉家姐姐,為何倒在地下?〔末〕列位宮人看好,待我去取姜湯上來。〔下〕〔宮女〕劉家姐姐,快些蘇醒!〔末取姜湯上〕姜湯在此,快灌下去。〔灌醒介〕〔宮女〕劉家姐姐,你為什么事情,哭得這般狼狽?
〔黃鶯兒〕〔旦〕只為連日受劬勞,怯風霜,心膽搖,昨宵不睡挨到曉。〔末〕為什么不睡呢?〔旦〕思家路遙,思親壽高,因此驀然愁絕昏沉倒。謝多嬌,相將救取,免死向荒郊。
〔末〕好不小心!萬一有些差池,都是咱家的干系哩!
〔前腔〕〔眾〕人世水中泡。受皇恩,福怎消,何須苦憶家鄉好。慈幃暫拋,相逢不遙,寬心莫把閑愁惱。〔內〕面湯熱了,請列位宮人梳妝上轎。〔合〕曙光高,馬嘶人起,梳洗上星軺。
〔宮女〕姊妹人人笑語闐,娘行何事獨憂煎?
〔旦〕只因命帶凄惶煞,心上無愁也淚漣。
授曲第三
聲音之道,幽渺難知。予作一生柳七,交無數周郎,雖未能如曲子相公身都通顯,然論其生平制作,塞滿人間,亦類此君之不可收拾。然究竟于聲音之道未嘗盡解,所能解者,不過詞學之章句,音理之皮毛,比之觀場矮人,略高寸許,人贊美而我先之,我憎丑而人和之,舉世不察,遂群然許為知音。噫,音豈易知者哉?人問:既不知音,何以制曲?予曰:釀酒之家,不必盡知酒味,然秫多水少則醇醲,曲好糵精則香冽,此理則易諳也;此理既諳,則杜康不難為矣。造弓造矢之人,未必盡嫻決拾,然曲而勁者利于矢,直而銳者宜于鵠,此道則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為弓人矢人可矣。雖然,山民善跋,水民善涉,術疏則巧者亦拙,業久則粗者亦精;填過數十種新詞,悉付優人,聽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為朱墨所從出者乎?粗者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娛神,是其中菽麥亦稍辨矣。語云:“耕當問奴,織當訪婢。”予雖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請述所知,以備裁擇。
解明曲意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也。解明情節,知其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此種神情,問者是問,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歡者怡然自得而不見稍有瘁容,且其聲音齒頰之間,各種俱有分別,此所謂曲情是也。吾觀今世學曲者,始則誦讀,繼則歌詠,歌詠既成而事畢矣。至于講解二字,非特廢而不行,亦且從無此例。有終日唱此曲,終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無曲,此所謂無情之曲,與蒙童背書,同一勉強而非自然者也。雖腔板極正,喉舌齒牙極清,終是第二、第三等詞曲,非登峰造極之技也。欲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師講明曲義。師或不解,不妨轉詢文人,得其義而后唱。唱時以精神貫串其中,務求酷肖。若是,則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轉腔換字之間,別有一種聲口,舉目回頭之際,另是一副神情,較之時優,自然迥別。變死音為活曲,化歌者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時義大矣哉!
調熟字音
調平仄,別陰陽,學歌之首務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得一。不過口傳心授,依樣葫蘆,求其師不甚謬,則習而不察,亦可以混過一生。獨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較陰陽平仄為稍難,又不得因其難而忽視者,則為“出口”、“收音”二訣竅。世間有一字,即有一字之頭,所謂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謂收音者是也。尾后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簫、姓蕭諸“簫”字,本音為簫,其出口之字頭與收音之字尾,并不是“簫”。若出口作“簫”,收音作“簫”,其中間一段正音并不是“簫”,而反為別一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簫”,其音一泄而盡,曲之緩者,如何接得下板?故必有一字為之頭,以備出口之用,有一字為之尾,以備收音之用,又有一字為余音,以備煞板之用。字頭為何?“西”字是也。字尾為何?“夭”字是也。尾后余音為何?“烏”字是也。字字皆然,不能枚紀。《弦索辨訛》等書載此頗詳,閱之自得。要知此等字頭、字尾及余音,乃天造地設,自然而然,非后人扭捏而成者也,但觀切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匯》等書,逐字載有注腳,以兩字切成一字。其兩字者,上一字即為字頭,出口者也;下一字即為字尾,收音者也;但不及余音之一字耳。無此上下二字,切不出中間一字,其為天造地設可知。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錯,即差謬到底,唱此字而訛為彼字,可使知音者聽乎?故教曲必先審音。即使不能盡解,亦須講明此義,使知字有頭尾以及余音,則不敢輕易開口,每字必詢,久之自能慣熟。“曲有誤,周郎顧。”茍明此道,即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顧矣。
字頭、字尾及余音,皆為慢曲而設,一字一板或一字數板者,皆不可無。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頭尾。
緩音長曲之字,若無頭尾,非止不合韻,唱者亦大費精神,但看青衿贊禮之法,即知之矣。“拜”、“興”二字皆屬長音。“拜”字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畢而跪,跪畢而拜,為時甚久。若止唱一“拜”字到底,則其音一泄而盡,不當歇而不得不歇,失儐相之體矣。得其竅者,以“不”“愛”二字代之。“不”乃“拜”之頭,“愛”乃“拜”之尾,中間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數晷,則氣力不足;分為三字,即有余矣。“興”字亦然,以“希”“因”二字代之。贊禮且然,況于唱曲?婉譬曲喻,以至于此,總出一片苦心。審樂諸公,定須憐我。
字頭、字尾及余音,皆須隱而不現,使聽者聞之,但有其音,并無其字,始稱善用頭尾者;一有字跡,則沾泥帶水,有不如無矣。
字忌模糊
學唱之人,勿論巧拙,只看有口無口;聽曲之人,慢講精粗,先問有字無字。字從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若無字,是說話有口,唱曲無口,與啞人何異哉?啞人亦能唱曲,聽其呼號之聲即可見矣。常有唱完一曲,聽者止聞其聲,辨不出一字者,令人悶殺。此非唱曲之料,選材者任其咎,非本優之罪也。舌本生成,似難強造,然于開口學曲之初,先能凈其齒頰,使出口之際,字字分明,然后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無異點鐵成金,然百中遇一,不能多也。
曲嚴分合
同場之曲,定宜同場,獨唱之曲,還須獨唱,詞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數人登場,每人一只之曲,而眾口同聲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淺深二意:淺者慮其冷靜,故以發越見長;深者示不參差,欲以翕如見好。嘗見《琵琶·賞月》一折,自“長空萬里”以至“幾處寒衣織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諦聽其聲,如出一口,無高低斷續之痕者,雖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于茲埋沒。此折之妙,全在共對月光,各談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內原有波瀾。若混作同場,則無所見其情,亦無可施其態矣。惟“峭寒生”二曲可以同唱,首四曲定該分唱,況有“合前”數句振起神情,原不慮其太冷。他劇類此者甚多,舉一可以概百。戲場之曲,雖屬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師等劇,不問詞理異同,皆可使眾聲合一。場面似鬧,曲聲亦宜鬧,靜之則相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