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么事,這么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么,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余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里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么,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么?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發,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梳鬅頭,那頭發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么請安?!闭f著,扎煞著兩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么又鬧個安呢?”他道:“老爺么,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本殴溃骸袄系埽灰@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崩蠣敱銘Y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瘪掖竽镒有φf:“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么說甚么?!币痪湓挍]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么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敝灰娝ゲ欢鄷?,從屋里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里面卻不裝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里。只見他一面嘴里抽著走過來,從他嘴里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卑怖蠣斆χ飞碚f:“我不吃煙?!彼f:“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里頭還有豆蔻皮兒哩?!崩蠣斦f:“我是不會吃煙?!彼阏f:“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桿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里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他們都那里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一個奇丑,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丑兒、麻兒,原是鄧九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里,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里怪拘束的?!卑怖蠣斚鹊溃骸昂芎谩D憔透舜蠼憬闳??!币蛘f:“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么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里的小娃娃子?”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辟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嘆。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里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本七^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么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里,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于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里。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卑怖蠣數溃骸澳阄液澜芟喾?,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里?!编嚲殴溃骸袄系?,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杰,大約也不是甚么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陜云貴,以至關里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编嚲殴犃耍炎煲黄?,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杰?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壇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杰,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杰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值朗恰嫒瞬宦断唷:蔚責o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v說是九兄你‘觀于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并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编嚲殴犃耍嶂^想了一會,道:“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卑怖蠣斈橹鴰赘『觾?,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杰算不得個豪杰?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嘆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里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里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里暗說:“有些意思了?!币蛘f道:“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愿問一個詳細?!本殴溃骸熬茮隽?,咱們換一換?!闭f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干。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干凈。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么怪靦腆的,被我慪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里,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本殴蜷_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庇帜笾浅樽訂査溃骸斑@里頭沉顛顛的,又是甚么東西?”他道:“可怎么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本殴笮ζ饋?。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