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龍來到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們面臨著一個大難題。
“我要睡哪里呢?”他抱著枕頭問我。
我抬手一指那個金魚缸。
“……不要。我現在身體已經恢復了,進不去了。”
“去太陽下曬半個小時先!”
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只好又認真考慮了一下:“也對,晚上了,已經沒太陽了。”
他用力點頭,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這樣吧……把冬天的取暖器拿出來,幫你烘一烘干?”
他的眼淚打著轉,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沒辦法,溫柔善良的十七歲少女元音我,心軟了。
于是我指指沙發。
他居然也不再抗議,開心地替自己鋪床。
“你以前當龍的時候,都怎么生活啊?”我窩在單人沙發上,問他。
“和現在差不多。不過,在那里一直都活得很……艱難……因為沒有像你對我這么好的人。”他說。
自動忽略后半句,然后問:“龍也睡床?”
點頭。
“吃飯?”
點頭。
“談戀愛?”
搖頭。
我恍然:“對哦,你們沒有愛情的。”想想牛郎織女就知道了。
“不是,是因為我年紀太小了,哥哥說早戀是不好的。”他羞澀地說。
“呵呵……”我白他一眼。一百多歲的早戀。
“那你們是不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啊?”
“我有恐高癥。”他再次提醒我。
“別人……我是說別的龍呢?”
“他們……我很少見別人的,不大清楚。”他說。
居然一點內幕都沒有。我怎么就遇見了這樣單“蠢”的不明生物啊?
不過也好啦,有人替自己洗衣做飯擦地板,而且長得還這么好看——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于此!
“啊,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要關門睡覺時他問我。
“元音。”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叫龍燁。”他微笑,在燈光下顯得那么燦爛無邪。
“啊,啊,好聽。”我敷衍他,馬上就把門一關。
半夜突然雷聲大作,下起傾盆大雨。
雨點斜打進窗,正在好睡的我痛苦不堪,勉強撐著爬起來關好自己房間的窗戶,然后開門出去要把客廳里的也關好。
不料我房門剛一開,就有一條人影竄出來拼命地抱緊我。
有!人!在!我!家!里!
我死命掙扎,可抱著我的人力氣這么大,居然一下子甩脫不開。我急了,頓時下意識地大叫:“救命啊!有小偷!有色狼!有……”
因為外面的電閃雷鳴,根本沒有人聽見我的呼救,我正在手腳并用拳打腳踢之時,沒有想到這個小偷居然把臉往我肩上一靠,趴在我肩上就哭了!
哭……了?
“我好害怕……元音……”他一直發抖,一直抱緊我,一直往我的懷里鉆。
“你……你認識我?”我抖抖索索地問。
“難道你已經被他們洗腦了嗎?”他更驚慌,抓著我的肩問,“我是龍燁啊,龍燁,你被洗腦了嗎?你已經忘記我了嗎?”
啊,想起來了,他是龍燁!
我剛收養的一條蟲……不對,龍、才對。
“沒有……你是龍……那個……龍燁嘛。怎么了?”我問著,艱難地從他的懷中鉆出來,長出了一口氣。
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他們要抓我回去了!”
我把他的手一把打掉:“抓你回去干嗎?”
他不屈不撓地再次抓住我的手,緊握不放:“因……因為……我是逃出來的……哥哥說,我活著就是為……”
結結巴巴地講到這里,他卻突然停了下來,臉色煞白,卻就是不繼續講下去。
我疑惑地看著他:“你活著是為了什么?你是逃出來的?”
他雙唇微微顫抖,額頭上冒出細細的冷汗。停頓了許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氣,說:“因為……你看,牛郎織女被分開的時候,就是一直打雷的……”
我翻了個白眼,把他的手硬掰開:“拜托,我和你不要用牛郎織女來形容好不好?誰跟誰啊?”
手一掰開,他改成再度抱緊我,緊得我氣都喘不過來。
面對這個樹袋熊一樣的男生,我默默無語淚兩行,只好拍著他的后背安慰他:“好啦好啦……其實打雷下雨是常有的事嘛,不一定就是來找你的啦。”
“不是啊,他們在叫我,你有沒聽到?”他恐懼地問。
我仔細聽了一下:“什么啊……好像狼嚎嘛……”
“不是啊,那是雷公……還有龍的叫聲,一定是大哥在叫我出來!”
“好啦……我知道了,有人要把你帶走,對吧?”
我實在受不了他像只八腳章魚一樣地糾纏,將他一把甩開,沖過去把陽臺的門一腳踹開,在陽臺上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尖叫:“打雷的!你給我停下來!龍燁不會走的!他要和我在一起!”
龍燁臉都綠了:“元音,他們會劈死你的……”
“要劈也劈你才對!關我什么事啊……”我回頭大叫的時候,在雷聲轟鳴中,一道耀眼的雷眼睜睜地就朝我身上打了下來!
剎那間,我想到了遠在異地的父母,想到了我的姐姐,想到我至今還無緣在人海中相遇的未來男朋友……真是紅顏薄命啊……
不對我是紅顏么……
管它呢,都要死了當一下美女又怎么樣……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那個雷落在我身前,然后……轉了個身?
一個雷會轉身?
雷當然不會轉身。
轉過身來的,只是一個渾身閃爍著耀眼光芒的男生。
所以……應該叫雷公?
我對天發誓,早知道雷公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而且長這么漂亮,我天天被雷劈都心甘情愿!
我情愿在我失戀的時候被雷劈死!情愿在我七十歲時……八十好不好……被雷結束生命!
就在我安排五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之時,那個雷公越過我走到龍燁的面前:“燁。”
“熠……”他詫異地叫他,“怎么是你啊?我還以為是焱大哥。”
“焱的手機被偷了,還不知道你逃出來了。”
我當場暈倒。
在昏死邊緣聽到龍燁問他:“誰這么厲害能偷大哥的手機?”
“當然是我啊。”他得意地笑著說。
“那雷公呢?”
“本來是要來劈你的,但現在雷公被掃帚星逼婚,正焦頭爛額中,所以我就提出代替他來了。”
“這么說你們是一伙的對不對?”我問。
“雷公”看我一眼,問:“你是誰啊?”
“你現在在我家!”我大叫。拜托,我知道我長相平凡,可是也不至于被忽視到這種地步吧!
“啊……這么說你是收留燁的人?”他問。
我重重點頭,肯定我的身份。
帥哥回頭問龍燁:“原來傳說是真的?只要是人類遇見我們,就一定會好好地尊敬我們,愛護我們?”
龍燁很嚴肅地點頭:“嗯,沒錯,元音真是又尊敬我又愛護我……”
話音未落,我已經飛起一腳踹得他連退三步:“混蛋!是你說龍族的規定,一旦遇見了誰,這一輩子就要跟著這個人,永遠不離開的!要不是你苦苦哀求,我才不會收留你!”
龍燁捂著臉,羞愧地看著我:“其實……其實本質是一樣的嘛……”
“完全不一樣!我才沒空收留一條來路不明的蚯蚓還好好地尊敬它,愛護它!”我對龍燁怒目而視。
他忙撲上來,拉住我的手:“元音……我不可以回去的……你就收留我好不好?”
我瞪著他可憐的樣子良久,然后一把甩開他,說:“隨便你們啦,你要留就留下來好了,誰叫我爸爸媽媽把我生成這樣善良體貼又溫柔的人呢?”
都說我很善良了,結果那帥哥居然在旁邊畏懼地看著我,悄悄拉過龍燁問:“你怎么會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快點換個地方吧!我感覺她……要吃你時,你還會替自己身上撒好調味料!”
我頓時火冒三丈:“誰吃人了?只不過看你長得漂亮多看幾眼而已,犯得著這么小氣嗎?好像我是色女一樣!”
“本來就是吧……”那個叫熠的把龍燁擋在身后,抗議。
“就算是,那你叫我女人是什么意思?我很老嗎?我有那么老嗎?”我步步緊逼,他節節后退,“你幾歲?知不知道女生最大的禁忌是什么?你再說這樣的話,將來絕對找不到喜歡你的女——人!知道了嗎?”
我戳著他的額頭,加重語氣。他額上的汗一直滴到我的腳下,水流一樣。
為免家里洪水成災,我狠狠白了他一眼:“算了,我又不是你媽,沒必要教你做人的道理,先放過你一次!洗澡去了。”
“那個……”他在后面虛弱無力地問,“真的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找不到喜歡我的人嗎?”
“絕對!”我咬牙切齒,翻著柜子找我的浴巾。全身都被雨淋濕了,感覺好冷啊。
“雷公”還在后面抖抖索索地問:“那……那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熠哥哥……你是不是該回去了?”龍燁像劫持一樣把他拖到陽臺上,一把推出去,重重關門。
我抱著浴巾出來時,他正靠在陽臺玻璃門上抹汗。
“怎么了?”我探頭看了看外面的狂風暴雨,“你就這樣把你哥哥推到暴雨里去啊?”
“反正他也是從暴雨中來的嘛……”
“這倒也是哦。”我點頭。
“差點就刺激到他了……”他心有余悸地說道,“熠哥哥一發病,比我大哥還可怕,簡直就是龍族災難……”
“病?什么病啊?”
“沒……沒什么。”他又掩飾。
反正我也沒興趣知道,所以就轉了話題:“對了,他是不是來抓你回去的啊?”
“他不會……他只是來看看我找到的終身依靠……”
“終身依靠?誰啊?”我汗。
他看著我,一直在看我。
我惡寒……
果然他激動地握住我的雙手:“元音,全靠你!全靠你奮不顧身地沖出去,全靠你冒著生命危險替我擋天雷,全靠你堅貞不屈剖明心跡擊退熠哥哥……你為了我,連五雷轟頂都不怕嗎?”
這一串排比句簡直是大殺器,我本來就惡寒的身上更冷了,汗毛一根根豎起,久久不肯倒下。
我狠狠給他一腳,然后丟下一句“神經病”,趕緊抱著浴巾洗澡去了。
第二天我感冒了。
龍燁又緊張又害怕,一直用顫抖的手摸我額頭,說:“好燙啊……為什么人類會這么容易生病?”
我虛弱地罵他:“你是傻瓜所以不會感冒啊?”
“當然不會啊。”他搖頭回答,想了半天才辯解,“不對不對,我不會感冒不是因為我是個傻瓜,而是因為我是一條龍!”
我翻了個白眼,不想再理這條神經短路的龍。
“為什么呢?為什么你只是淋雨而已,這樣也會生病呢?為什么……”
“不要吵我……你出去給我買點藥!”
龍燁用很抱歉很抱歉的眼神看著我,說:“對不起元音,我真的不能出去替你買藥。因為哥哥們都說我是路癡,我一出去,就再也回不到你身邊了……”
我絕望地閉上眼:“我難過得就要死了!藥店就在樓下,往左走五米……第二個店面而已……你快點去……”
“往左五米對吧?”一聽到這么簡單,他終于動心了,給我蓋好被子,掖好被角,然后又再度問了一遍,“往左五米?”
我閉上眼,不想再看見這白癡:“門口柜子上有零錢,抓一把去買藥。”
結果……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兩個小時又四十分鐘過去以后,才確定他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難道他真的……迷路了?
往左五米而已啊……
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只要有毅力。
我強支病體,跌跌撞撞下樓,往左走到五米外的第二個店面,進入藥店買了感冒藥。
捏著藥付了錢,我扶著柜臺覺得藥店里有種異樣的氣氛。抬頭一看,收銀的阿姨一直伸長脖子,隔著玻璃往左邊看。
于是我問:“剛才是不是有個……長得還蠻不錯的男生,來買感冒藥?”
阿姨用力點頭:“對啊,很漂亮的男生!一直在念叨著‘往左五米’。然后他買了藥出門,就往左走了五米,然后看看周圍,又走了五米……而后又……”
阿姨如此了如指掌,一定是追出去看了,我保證!
而且……那條龍果然是路癡!
我踉踉蹌蹌地出門,扶著藥店門站了一會兒。
實在是沒力氣走路了,也不想去找他。這個城市這么大,怎么找得到他啊?不如就自己回家去……
但是……但是也許他就在這附近?這樣我就不用自己動了,洗衣做飯都有人替我做多好……
艱難地權衡利弊后,于是我向左走,發誓走一百米左右若沒有發現他就回家。
結果,或許是感冒太嚴重了,腦殼壞掉了。說好了一百米的,我走了大約一百米之后,又不知不覺走了兩百米、五百米、八百米……
腳步沉重,見風驚冷。我縮著身子,昏昏沉沉在街上走了很久,沒有找到他,也不想回去。
我幾乎沒有意識地在路上一直向左走。甚至連找龍燁的目的都忘記了,只是麻木地走。
終于就在我快暈倒的時候,有人尖叫一聲,撲上來抱緊我——以那種樹袋熊一樣的力度和姿勢來看,一定就是他了。
于是我放心地順利地讓自己暈了一會兒,畢竟有人會扶住我了——抱住也行。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實在抱得太緊了!我喘不過氣來,只好先暈一下。
然后在眼前一片黑暗混沌中,就聽到周圍的人一直在叫:“救護車!快打120!”“要不要心臟復蘇?”“人工呼吸呢?誰會做人工呼吸?”
真是世間需要熱心人啊……
我有點感動。
可是,會不會太熱心了?
我無力地抬起手,龍燁隨即就緊緊握住了,貼在自己臉頰上,就跟昨晚我們看的電視里女主角彌留時那樣,標準的男主角動作。
周圍的人一看見這種戲份,頓時更加緊張了:“救護車,救護車怎么還沒來……”
“不要救護車啦……”我實在無奈,只好努力睜開眼,用嘶啞的喉嚨對著圍上來的眾人說,“我只是感冒了,有點累,暈一暈就好了……”
周圍的人帶著隱隱的失望散去了,只有龍燁一直抱著我,坐在路邊的花壇上。
我虛弱無力地躺在他的懷里,透過他的手臂,看見他身后盛開的撞羽朝顏,如同粉色鈴鐺的花朵在風中波浪一樣起起伏伏,淡薄的陽光照在上面,鮮明可愛。
抱著我的懷抱溫溫暖暖的,臂彎的弧度也妥帖又舒服,我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在龍燁懷里挪了挪頭,抬頭看向他。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眼中居然都是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