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川坐在這小小的房間里，身邊放著她的行李箱，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在自己的生母家里做傭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或許，當她把自己送給別人撫養的時候，就不再有什么母女情深了。

于是，她略微小坐了一下，便下樓去了廚房。就當此次，她沒有找到生母好了，何必去投靠他人，她就不能靠自己的雙手來拯救自己么？

吳媽見詩川這么快就下來，臉上堆著笑，說：“姑娘不再休息一下么？看你風塵仆仆的。”

“不了”詩川說，“不是說晚上要有客人么？我是來這里做活養活自己的，又不是來閑逛，您老有什么事就盡管吩咐吧。”詩川說著，已經挽起袖口去查看廚房的食材。

吳媽見詩川如此的勤快，心里生出些喜歡來，抿著嘴笑了笑。

“剛才聽老爺說，今天來的是北平的客人？”詩川問道。

“是，聽說，是個什么要員，從北平調過來的，聽說，就連日本人也很重視呢！”吳媽低聲的說。面對著新來的這個乖巧的小丫頭，吳媽難得有個說話的人，家里的那兩個仆人，平時連話都不敢說。不過，提到日本人，無論誰，臉上都有著那么幾分忌憚，幾分懼怕。是的，日本人是詩川見過的，這世上最殘忍的生物。

當北平被攻陷的時候，他們就像野獸一樣闖了進來，對于北平的老百姓而言，那簡直就是噩夢。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但是每每想起，詩川還是覺得渾身戰栗。

雖然，日軍進城時也曾宣揚他們是軍紀嚴明的大日本皇軍等等，可是，他們是日本人，對于日本人而言，在中國老百姓這里，無需講究什么軍紀，因為在他們眼里，中國人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低等的動物罷了。

當他們闖進來的時候，詩川被父親按進了米缸里，也因此逃過了一劫，但是母親卻......當時詩川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能聽見外面噼里啪啦的聲音，那是日本人在翻找一切值錢的東西。

可父親只是一個廚子，雖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但是畢竟只是賣手藝的小人物，哪有那么多錢財？日本人不滿足，他們開始毒打父親，母親跪在地上求情，可日本人看母親有幾分姿色，便......

從那以后，母親瘋了，父親被打成重傷，詩川幾乎變賣了家里的一切，也沒有治好父親的傷，父親臨死之前告訴詩川，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每每想起這一段過往，都另詩川痛苦不已，這一幕總是在她的眼前閃現，吞噬著她，撕咬著她，她恨自己如此膽小，如此懦弱，當大難臨頭的時候，她只能躲著，只能躲著......

“姑娘，你想什么呢！想的這么入神？”吳媽叫了她一聲，詩川趕忙回過神兒來，說：“哦，我，我，我就是想，今天晚上，要做什么菜......”

“哦！你啊，就幫我打打下手就行，我年歲大了，昨兒個不小心扭了腰，唉！今天晚上請客的事兒，是早就定好了的，推不了，你盡力就是，別太為難，老爺是個寬厚的人，不打緊。”吳媽說。

詩川看著吳媽，仿佛從吳媽身上覺察到了什么不同，感覺吳媽不同于普通的下人。看著其他的下人都斂聲屏氣的，唯獨眼前的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放縱得多。于是問道：“吳媽，您，在這做了很久了？”

“嗯......”吳媽緩緩地嘆了口氣，說：“有一段日子啦！那時候啊，老爺還年輕，我就來了，這一晃兒，也這么多年了！”

“哦，怪不得，老爺跟你說話的時候，都很客氣。”詩川說。

“呵呵，你看出來了？”吳媽臉上，有了那么點得意，像她這樣下人出身，又沒什么依靠的人，總是很容易滿足，“老爺一直待我都很好，如今，我老了，手腳也不似先前那么利落了，老爺也不愿意趕我走。”

“哦，那您的親人呢？”詩川問。

“都死啦！”吳媽說著，嘆了口氣，詩川現在能體會到，這一聲嘆息里，包含多少辛酸和無奈，從前私塾里的先生如何動情的講解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她也不能體會，那個時候，先生也是這樣一聲長嘆，現在詩川懂了。

“也是因為打仗么？”詩川怯怯的問。

“不，因為饑荒。唉，這些都是早年間的事兒了，不提也罷，反正后來韓家收留了我，我就在韓府一直做到現在，即使老了，不中用了，老爺也不愿趕我走，老爺是個寬厚的人。”吳媽說。

“是啊，看來，老爺的確是個寬厚的人。”詩川說。如今，詩川年輕而單純的心里，也開始揣著小心了，她本能的順著吳媽的話說，哄著吳媽開心，從日本人攻進北平以來的這三個月，詩川經歷太多的人情冷暖了。

“哎？對了姑娘，”吳媽突然恍然大悟的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看我這老糊涂，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莫，叫莫詩川，您叫我詩川好了。”詩川笑著說。

“詩川？這名字聽著可不像一般人家，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吳媽一臉的好奇。

“哪有！”詩川趕忙搖頭說：“我哪是什么小姐，只是，我爹只我這么一個獨生女，心疼我，送我去讀了幾天書，教書先生看我還算聽話，就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兒，我娘還說，這名字，不像個閨女的名字，還不高興了好一陣呢！”

“哈哈哈，我看也是，聽著跟個男孩子似的。”吳媽愉快的說。

詩川也陪著笑，曾有那么一瞬間，詩川覺得，自己變得不可思議，前一刻自己站在街邊，看著這座宅子的大門，猶豫了那么久，都不敢進來，如今，怎么會如此自若的跟吳媽談笑呢？

是啊，人，總有那么一種本能，當你對什么懷著指望的時候，會變得脆弱，一旦這指望沒了，反而會變得堅強。當那個所謂的“親生母親”用冷漠而厭棄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的那點微薄的指望，就沒有了，剩下的就是活下去的勇氣，她還有娘要照顧呢！

她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