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那年與很多鄉村出來的書生一樣我們沒家底沒特長，畢業出來自己找工作到處亂串，比很多人好的是我在還算有名的大學軟件學院讀計算機網絡，有點技術含量的人才。

畢業前實習我在廣州市團校實習了三個月，幫他們把原有的靜態網頁修改成了帶數據庫的可以在后臺添加文稿的站點，當時負責這塊的老師是圖書館的盧館長總是說很想把我留在團校，但事業單位招人走不了后門而且除了安穩外工資也不高。當時給我的實習費用是50一天，一周去三四天一個月下來也有七八百。完工后盧館長很正規地打印了實習證明并蓋好章給我。

學校來了一批批招聘的企業，我也跟著投了很多簡歷，然后去了附近一間搞機房服務器托管的互聯網公司：時代互聯。面試的HR不問技術只是介紹和了解我。我很深情地講了個故事：我考上高中那年暑假我跟著父親去佛山工廠蓋倉庫打雜，他干那活賺錢很不容易，經常在外面拿賣電腦的傳單回來，鼓勵我現在辛苦點上高中要學電腦了就給我買一臺。高一下半學期他咬著牙給我買了臺六千多的電腦，還是液晶顯示器，當時整個村都沒幾臺電腦。高中學完網頁三劍客之余我還對著書本敲vb小程序也玩起了Photoshop.

面試完第二天就叫我去珠海總部試用，很倉促帶著畢業生對工作的迫切渴望毫不猶豫地打包行李出發。第一天還好，熟悉環境分配任務，第二天叫我寫PHP遍歷，字符匹配修改…大學學的是java從未接觸過PHP，一整天在搜索發呆頭疼。有個初中時很要好的同學打電話來，說他在江蘇上班，公司需要學計算機會做網站的人才，我躲在廁所跟他講了半個小時電話，好多年沒聯系聊得特別開心。第三天人事經理找我談話說這三天看你做的東西不太適合程序員這個崗位，要不要考慮一下做設計，我知道這是婉轉的拒絕，也很想去見見老同學，于是選擇了離開。

走出辦公室摸摸口袋打了個電話給大哥：我在珠海沒車費回去了，這里不合適打算去一個老同學公司，在江蘇。哥沒多問，立馬出門去ATM轉了一千過來。

這是第一次主動找哥要錢，因為畢業前三個月一直是自己賺錢花父親也沒再給錢我，倒是哥經常問我夠不夠錢，他也才出來廣州穩定工作半年，應該是父親囑咐他照顧我，我也不想父親擔心我工作。

我沒有回廣州，買上票帶著行李連夜直奔江蘇。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在火車上13個小時，還是滿懷期待。火車上有幾個酒鬼坐在過道上喝白酒，滿地花生殼好頹廢的土鱉，我想內地這是有多窮苦落后啊，還有這樣的人，火車上的服務員也不管管。

車開沒多久走來一個滿身迷彩服背個大包的軍人，一手拿著絲襪一手拿著鐵刷子吆喝：來來來，軍用絲襪超薄干爽耐磨耐擦，解放軍專用部隊內部拿出來的市面上沒得賣的，怎么拉都不斷，用鐵刷子也怎么刷怎么磨也不會爛的襪子。邊說邊用各種暴力試驗襪子耐用耐磨。最后不斷重復五十塊十對，數量有限先買先得…周圍有零散的三四個人買。軍人接著下一節車廂推銷。一個小時后軍人再次過來耐心演示只是換了句臺詞：買的人都說好問我能不能便宜點，我的貨也不多但跟大家同一趟車非常有緣所以今天半賣半送25元十對送給大家。此時車廂一陣騷動，之前買了的抱怨要求退差價，沒買的開始討論要不要買，如此跳樓價成交率已超過一半。兩個小時后再次傳來軍人的吆喝：剩下不多了清倉處理，十五元十對，質量大家都清楚，不清楚的沒關系我繼續給大家演示…市面上的襪子均價十元三對，這次買到就是賺到。之前買了的心里不平衡就再買，把均價降下來感覺沒那么虧，之前沒買的陸續成交，出門在外多幾雙襪子方便換洗而且價格也便宜，于是我也掏了十五塊買了，十卷一包一雙襪子才一個煙卷那么大，潔白的軍用絲襪跟女人的絲襪差不多男女皆宜。還好我前期淡定不受誘惑等到低于市場價才出手。過了幾個小時軍人又開始吆喝了：馬上到站了，大家收拾好行李物品，順便帶點襪子當手信回去給家人吧，我們都要學會感恩，我也感謝你們那么支持我，所以剩下的襪子統統五元十對送出去！場面已控制不住了，有的繼續抱怨索賠，有的繼續瘋搶平衡總價，有的打電話問親朋好友要不要，有的勸阻別人還會降價別再上當！

早上下了火車轉了趟大巴再搭個公交終于到站了，老同學和幾個同伴一起三男兩女過來接我，見到老同學一股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喜悅。老同學一直噓寒問暖地問候著，一路給我介紹這里有多好，是孔子的故鄉…我們先去吃了蘭州拉面，同行一蘭州的女孩還介紹說這里都是正宗的蘭州拉面，他們的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秘方湯料，就是靠著各自的秘方鎖住常客。吃完他們說下午有個會議帶我去聽聽，東西讓同事帶回住處，我其實想去住的地方看看的但還沒來得及說其他同伴已拿著我行李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同學和另一個女孩帶著我進了棟很破的樓，他們帶著我上二樓開會，經過樓梯下的廁所我看到里面一個中年男人蹲在那，廁所沒有門很清楚地看到那人私密處毛茸茸的…我們進了一個比鄉下小學教室還破的會議室坐下，一個成功人士正上臺分享成功經驗，用一口難聽的方言普通話講著從一年前一無所有到現在的成功。看著他那件破舊的襯衫口袋半露的一百塊怎么看怎么土，我已意識到這是傳銷組織～

我用余光瞄向門口，一個老男人一手撐著門盯著我們，情況很不妙想逃要逃一定不能被軟禁！我捂著肚子跟坐旁邊的同學和他伙伴說：廁所在哪里？中午那個拉面吃得我肚子痛…他們同時回答在樓下我帶你去！我說自己能找到很急，然后沖向門口，門衛攔著門問去哪，我繼續捂著肚子說：上廁所拉肚子！同學和那朋友向門衛點頭示意，我飛快沖下樓梯沖出門猛跑向巷子，后面有人一直追來喊：去哪去哪你要去哪…我鉆進一戶人家跟他們說我是從廣東被傳銷騙過來的有人在追我給我躲一下。他們拉我進門鎖住大門，我沒敢出聲一直在窗口聆聽著外面的動靜。呆了近半個小時我說了聲謝謝就出門了。

走出來后我在附近找了間理發店，心想換個發型就不會被人認出來了，理發師跟我說這里到處是傳銷的，整天無所事事在路上閑逛游蕩，也經常聽到他們唱歌，政府也拿他沒辦法。我問她派出所在哪，理完發直奔報警。

我帶著兩個肥胖的警察開著破舊的警車直奔開會的教室，開始我還擔心他們四五十個人兩個警察搞不定，其實里面都是受害者，只有四五個級別比較高的組織者但也沒敢在警察面前兇。警察在他們口袋搜出了幾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他們各自騙過來的人名，在一樓地上也撿到幾張但沒人承認是自己扔下去的。警察一直重復問我哪個是騙我過來的同學，但一直沒找到他，我手機沒電了，他跑出去找我了。審問了半個小時后帶上三個傳銷頭目和一個像我一樣剛被騙過來的阿姨回了派出所。

那個阿姨從見到警察開始就一直在哭，一直抱怨騙她過來的那個人，我一直安慰她說現在警察來救我們了，不用擔心沒事了。到警局后他們下車了，開車的警察叫我跟著他一起處理贓物，然后我們去沒收了開會的塑料凳在幾個餐館討價還價后賣了出去…

回到警局他們已審問完，因為沒殺人放火什么的也不能對他們怎樣，就放他們走了。他們問我恨不恨那同學，我說不恨，他一直對我很熱情很好的給，他也是受害者。也許這就是傳銷的核心力量，即使你被欺騙也依然把他當好朋友。

在警局把手機充了電，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我媽，告訴他我在江蘇報警把傳銷團伙抓了，現在在警局處理完就回去。然后就接到同學打來的電話，顯然他并不知道我報警拆了那個團伙，他一直問我去哪了找了我一天打了幾百個電話。我叫他帶上我行李在附近車站見面，因為我還要拿回行李箱里剛到手的畢業證。

下午三點多在車站再次見到他我很心平氣和，而他一直在責怪我自己跑出去害他找了一天。埋怨完后我也沒多說報警的事，問他打算安排什么工作給我他只是很空泛地說想開拓網絡市場。那個下午我們坐在政府廣場門前聊了很久，他總是示意我這里有保安亭有政府大樓一切都很安全。我們一直在聊著過去聊著熟悉的老同學們，我還從行李箱掏出象棋和他暢玩了幾盤。

晚上他租了間旅館給我，說擔心我去集體宿舍不習慣，但他還是偶爾問我我留下來一起干好不好，我說你習慣這里就好，我就不留下來了。他說回去拿衣服過來沖涼跟我一起住，他一走我立馬關機收拾行李搭上大巴去了火車站。在火車站候車室坐了半個小時后他找到了我，我拿出火車票說：讓你擔心了很抱歉，這里我實在呆不住，票都買好了你也不用多說什么。他嘮叨了一通后說：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今天的事我們知道就好不要對任何人說。一直很自信的他此刻露出了幾分惆悵，也許是回去拿衣服時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也許是因為沒把我成功洗腦，也許確實對我有幾分不舍，下午跟他暢談的那幾個小時可以說是這幾年來非常少有的開心。

至今想起還覺得是我對不起他，讓他擔心了好幾回，瘋找了好幾個小時。三年后的一次春節我和另一個同學一起過去他家聊，新蓋了三層洋樓，彼此都當作沒那件事還是很好地暢聊，只是另一個同學問他在哪工作時他說一直在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