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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巴黎的鱗爪(2)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的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機?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里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我就養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這消息使我昏厥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瀾;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到這飯店里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么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板上現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收拾干凈,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開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墻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準你規規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么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臺兼書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2]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蒙內[3]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借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里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4]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5]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法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塏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6]畫幀中“飄飖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別扭,你出什么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7]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過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座,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花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號里的,安琪兒們都在馬屎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哪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8]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絲得米羅[9],維納絲梅第妻[10],還有鐵青[11]的,魯班師[12]的,鮑第千里[13]的,丁稻來篤[14]的,箕奧其安內[15]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16]的,瑪提斯[17]的,塞尚的,高耿[18]的,弗朗刺馬克[19]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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