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一側是一整排玻璃窗,窗外漫天繁星與寧靜的深藍色海洋相映。看來軍艦已經離開了港口,朝著我們的目的地——我還未知的目的地行進了。
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文人,眼前壯麗的自然景象立刻讓我激動不已,一時間忘記了此前種種不快與疑慮擔憂。我快步走到窗前,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滑動,感受著大自然那種浩瀚而深廣的美,剎那間仿佛跟星辰大海融成一體。
蘇如柳在我身后喊了我一聲,我裝作沒聽見,繼續享受著海的美妙與寧靜。
“龍騎很少接觸大海吧?等你看到海洋殘酷與癲狂的一面,你對它的向往就會變成敬畏與害怕了。”戰斧高聲將我喚回現實世界。
蘇如柳望了戰斧一眼,也放大了聲音:“龍騎先生,我有一些比較緊急與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商量,希望你能重視,也請你不要繼續這么抵觸我們這個團隊。”
“我有抵觸嗎?”我轉過身子,心靈得到短暫舒緩后,我漸漸恢復了常態,挺直脊梁說道,“我又能夠抵觸嗎?一切都是你們說了算,我不過是你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一顆棋子而已,你們需要考慮我的任何感受嗎?”
“我怎么覺得和你們這些人都沒辦法溝通呢?”蘇如柳皺緊了眉頭,她所說的“你們”里,自然還包括了玄武。她的目光嚴厲起來,指著我面前的一張椅子,用命令的語氣說:“龍騎先生,請坐下。”
我沒有坐下,反倒是緊盯著她的眼睛與她對峙。
我想,我贏了,不久,蘇如柳避開了我犀利的眼神,轉過了頭。她嘆了口氣,瞟了一眼依然背靠墻壁站著的戰斧,戰斧手里夾著半截雪茄,正用食指與中指來回耍玩著。
蘇如柳緩緩說道:“戰艦已經于昨晚十點離開港口,在海面上行駛了五個小時。但剛才船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突發事件,有一個巡邏的水兵被人擰斷了脖子。芬妮小姐敲開我的房門只是通知我們加緊戒備,注意安全。因為他們懷疑,某方的特工人員很可能已經登上了我們這艘船。當然,芬妮小姐也說了,那個死去的水兵曾經與他的一位戰友,之前在港口的小酒吧里打過架,而這另一位當事人在船艙底部被發現,據說醉到掉鏈子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
“不過,芬妮小姐提到死者尸體上的一個細節時,讓我不得不感到忐忑。”蘇如柳將鬢角彎曲的頭發往后抹去,動作非常好看,“她告訴我,死者的喉結上,竟然留下了捏碎他頸骨的兩個手指印,這對于她這么一個一直生活在和平民主社會的美國女人來說,是相當不可思議且讓人恐懼的。而在我看來——”蘇如柳頓了頓,語速放緩,“這是只有我們中國的武師才能使得出來的兇殘伎倆。”
“你懷疑玄武?”戰斧臉上還是那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我正想聽聽你的意見,以及——”蘇如柳轉過了身望向我:“你的。”
我沒有出聲,盡管我認同蘇如柳對于死者喉結上出現手指印后的判斷結果。
戰斧將雪茄點燃叼到了嘴上,用力吸了一口,火星閃出光芒,難聞的雪茄味在會議室里彌漫:“我認為不是玄武,原因有二。首先,我們的門被敲開時,他是和我一起走出房間的。我沒有跑出來看熱鬧的原因——我知道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最終該要我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我知道的也打探不到。而玄武之所以沒有走出來,我認為那是出于武師的經驗與淡定,中國功夫向來有‘敵不動我不動’的講究。我推測他鎮定從容地穿好唐裝——要知道唐裝那一整排扣子全扣上,是需要一定時間的——然后,他就坐在房間里,靜靜等候。假定他曾經離開過我們住著的這片區域——或者說,假定他就是兇手,他不可能故意穿戴整齊讓我們一下就發現這個破綻。”
戰斧又吐出一口煙,繼續道:“第二個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的直覺。我覺得玄武不是兇手,僅僅是直覺而已。你覺得呢?龍騎先生?”戰斧望向了我。
我愣了一下,最后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雖然我對玄武也沒有太多了解。
蘇如柳安靜地聽完了戰斧的分析,咬了咬嘴唇:“希望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如柳,你為什么不懷疑阮曉燕?”戰斧提醒道,“阮曉燕也是學習中國傳統武術的,雖然她是女人,但既然政府挑了她來參加這次行動,就證明她不可小視。而你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哪些手段,你怎么就輕易跳過了對她的懷疑?我認為我們有必要時刻提醒自己:曉燕纖弱的外表與看似無邪的神態背后隱藏著謎一樣的東西。再說,她終究是個飛賊,并且我聽說——”戰斧將雪茄在地上摁滅,“曉燕曾經在行竊時被看到了真容,動手殺掉對方一家六口,這其中有一個只是七個月大的孩子!”
“那么,到底我們還能夠相信誰呢?”蘇如柳嘆了口氣,喃喃地說道。
我作為會議室里本就可有可無的人物,此刻終于忍不住了。我不在乎他們討論兇手到底是誰這個話題,我就是打心眼兒里反感,反感他們掌控一切的姿態,仿佛別人都是他們可以隨意玩弄的玩具與棋子,他們可以任意評定任何一個人,也可以任意擺布任何一個人!
我站了起來:“事實上,你們根本沒有相信任何人!‘信任’這樣的詞語顯然并不存在于你們的字典中,我們就像是你們收購來的貨物,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誰攔得住?”
“龍騎!”蘇如柳轉過頭來,她的五官近乎完美,膚色有一點點黑,是那種被陽光照射過后健康而富有光澤的黑。她認真地看著我,好像想要把我看穿一般,“龍騎先生,我們真的需要你快速成長,也快速堅強勇敢起來!請不要動不動就擺出一副自以為是或是情緒低落的模樣,這只能證明你的幼稚。”
戰斧走向那排玻璃窗,望向窗外深藍色的海洋:“龍騎,現在是1941年,我們的國家與日本侵略者的戰斗,已經陷入持久的相互消耗中。從重慶走出來的每一個人,都成為日軍特高課特務死死盯著的目標。我們無法洞悉身邊每一個人的真實身份。可能,前一刻還在跟你并肩作戰的人轉眼之間就會露出他們原本猙獰的面目,低吼著日語對你扣動扳機。”
戰斧將臉轉向我,表情終于嚴肅起來,兩道濃密的眉毛仿佛在訴說曾經的他也是莽撞與稚嫩的,但經年累月的苦難,讓二十四歲的他顯現出超越年齡的讓人愿意信賴和依靠的成熟與穩重。他繼續道:“所以,請你體諒如柳,她有許多事情暫時對你保密,是因為她需要時間來信任你。而她一再強調希望你能快速成長并不是要操控你,而是因為你才是我們這個團隊的核心人物,沒有你,我們這幾個中國人根本不會被邀請加入到這次美軍的行動中,更別說之后還能踏足南極。他們從那片冰川上帶回來的被利刃剖開的尸體口袋中發現了你之前看到的那張拓印紙。美國人很想知道為什么中國古文字會出現在南極高原的腹地,更想知道那些文字到底說了些什么。”
“南極?你說我們的目的地是南極?”我雙手撐著會議桌,身子朝前傾斜,“你們瘋了吧?我們的目的地是那片沒有生物能夠生存的南極……”我的嘴唇抖動著,地理學知識的貧乏,讓我不知道用怎樣的詞匯來表達我的驚詫與憤怒。在當時的我——20世紀40年代落后國家學者的思維中,“南極”這個名詞在我們的世界里出現的次數本就微乎其微,我的震驚程度不亞于現代人聽到外星人侵略地球——那零下五十度的環境,那兩季極長的白日與黑夜,是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想象的,我覺得他們還不如直接殺死我呢!
“龍騎,這個世界已經超出了我們中國人目前的理解范疇了。南極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樣完全不能容許任何生物存活。”蘇如柳也朝窗邊走去,“西方人和東方人最大的不同,是西方人好奇心和求知欲都很強,他們在這兩種本能的驅使下,從不害怕,也從不退縮。因此他們才能不斷開辟未知的世界。早在三十年前,挪威人阿蒙森與英國人斯科特帶領的探險隊,就已經把他們的國旗插到了南極的極點上。美軍比拉德上將甚至已經在南極的小美國島上建起了軍事基地。而我們呢?”
蘇如柳轉過來望向我,臉上帶著一絲傷感,是為了我們那多災多難的民族嗎?她繼續道:“龍騎,現在是個好機會,我們有機會跟隨美軍,踏上南極。有機會站到極點上,對世界大聲宣布我們中華兒女并沒有比別人慢,我們也來過了!甚至我們有機會將我們的旗幟插到極點上。”她的臉龐因為激動變得紅潤,“龍騎,你想想吧,這就是我們即將要做的。”
“可……可玄武說的也沒全錯,我們確實只是美軍帶在身邊的狗!”我知道這么說會刺傷他倆,但我覺得我有必要讓他們清醒地記起這一點。
蘇如柳閉上了眼睛,我的話應該戳中了她內心的痛處,也應該是她自己最不愿被觸及的那一處柔軟。房間里安靜下來,一個被戰爭灼滅了鋒芒的軍人;一個好強卻又無法盡情施展所長的女官員;以及一個多年來只學會逆來順受,整天看著報紙怨天尤人的廢物文人——我。我們截然不同的人生經歷,注定我們在這大時代中選擇了不同的處世哲學,但骨子深處,我們又都殘留一絲隨時準備燃成燎原之勢的火星——那是為我們巍巍中華母親而保留的——盡管諸多阻力,來日多艱……
我自嘲地搖了搖頭,明白自己其實已經被他倆說服了,生在這個年代,注定了無法安穩度日。我站了起來,走到了他倆身邊,和他們一起遠眺寧靜的海洋,海的盡頭,應該就是那片可怕而美麗的冰川大陸——南極。
“戰斧,哼個曲給我聽聽吧!”蘇如柳淡淡地說道,她與戰斧之間似乎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
“聽不膩嗎?”戰斧眼神柔和,他緩慢有力地低聲哼唱起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蘇如柳跟著哼唱起來:“九一八……九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