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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卡門(2)

  • 卡門
  • (法)梅里美
  • 5042字
  • 2016-01-13 11:00:15

“一個大盜跟我有何相干?”我回答道,“他又沒偷我們,我敢打賭,他也沒有搶我們的打算。”

“好極了!但誰能把他交給官府便可得到二百杜卡托的獎賞。我知道離這里六公里有一個槍騎兵的哨所。天亮以前,我可以帶幾個結實的漢子回來。我本想騎走他的馬,可那畜生很兇,除了納瓦羅,誰也難以靠近它。”

“見你的鬼去吧!”我對他說道,“這可憐的人有什么對不起你,你想告發他?再說,你能肯定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大盜嗎?”

“絕對能夠肯定,剛才,他跟著我進了馬廄,對我說:‘你好像認得我,如果你向那位好心腸的先生說出我是誰,我就讓你的腦漿迸裂。’您別走,留在他身邊,您大可放心。只要他知道您在,他就不會懷疑。”

說著話,我們已經遠離了那個客店,不會有人聽見馬蹄的聲音了。安東尼奧很快把裹著馬蹄的破布扯掉,準備翻身上馬。我連懇求帶威脅地想拽住他。

“先生,我是個窮光蛋,”他對我說道,“二百杜卡托不能白白放棄,何況還能給地方上除去一害。不過,您要當心:如果納瓦羅醒了,他會抄起短銃,您就要留神了。我嗎?我已經騎虎難下,您自己看著辦吧。”

說著,那家伙翻身上馬,兩腿一夾,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我很生向導的氣,同時也感到非常不安。考慮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返回客店。唐何塞還在沉睡,大概正在極力補償幾天來東奔西走的疲憊和困倦。我只好用力把他搖醒。我永遠忘不了他兇狠的眼神和撲向短銃的敏捷動作,幸虧我為了保險,已先把他的槍放在離他睡處稍遠的地方。

“先生,”我對他說,“請原諒我把您叫醒,但我想冒昧地問您一句:如果一會兒看到五六個槍騎兵到這里來,您不會在乎吧?”

他“霍”地跳起,厲聲喝問道:“這是誰告訴您的?”“警告只要準確,管它從何而來。”“您的向導把我出賣了,我饒不了他!他在哪兒?”“我不清楚……在馬廄里吧,我想……但有人告訴我……”

“誰告訴您?……不可能是老婆子……”“我不認識的一個人……別多說了,您想還是不想等那些兵來?如果不想,就不要浪費時間,否則晚安,請原諒我打斷了您的好夢。”

“哦!您的向導!您的向導!我早就看出他……不過,我會找他算賬的!……再見了,先生。您幫了我的忙,上帝會保佑您的。我其實并不完全像您想像的那樣壞……是的,我還良知未泯,值得正人君子的憐憫……再見了,先生……我只抱憾不能報答您的恩情。”“如果您要報答我,唐何塞,那就請您答應我,不懷疑任何人,也不要心存報復,拿著,這些雪茄是給您在路上抽的。祝您一路平安!”說罷,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銃和褡褳,用我聽不懂的土語跟老婆子說了幾句話,然后直奔車棚。不大會兒,我便聽見他在原野上飛馳了。

我回到條凳上躺下,但難以入眠。我反躬自問,究竟該不該把一個強盜,也許還是一個殺人犯從絞架上救下來,原因僅是同他一起吃過火腿和瓦倫西亞式炒飯?難道我沒有出賣了我那位維護法律的向導了嗎?我不是會給他招來罪犯的可怕報復嗎?可是朋友之間必須要講義氣!……我對自己說:真是無知之見,強盜將來所犯的罪,我是要負責的呀……但是,這種難以理喻而發自內心的本能難道是無知之見嗎?或許,在我當時復雜而微妙的處境下,怎么做都難免會感到后悔。我正為自己的行動是否符合道德規范而左思右想的時候,忽然看見出現了六個騎兵,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我迎上去,告訴他們,強盜已經逃走兩個鐘頭了。老婆子在班長盤問下,回答說,她認識納瓦羅,可她是個孤老太婆,壓根兒就不敢冒生命的危險去告發他,還說他每次來這里,習慣上都是半夜就走。至于我,則必須走上十幾公里,出示我的護照,當著一位法官的面簽署一份聲明,然后才能得到允許,繼續我的考古研究。安東尼奧恨我,疑心是我使他輕易到手的二百杜卡托打了水漂。但我們在哥爾多巴還是客客氣氣地分了手。我盡量在我財力范圍內給了他一大筆報酬。

……

我在哥爾多巴逗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說,多明我教會的圖書館里存有一份手稿,能向我提供一些關于古蒙達的有用的資料。慈祥的神甫們熱情地接待了我。我白天在他們的修道院里消磨,晚上則在城里溜達。在哥爾多巴,每當黃昏時分,瓜達基維爾河右岸總有一大群閑人。那兒可以聞到從一個自古以鞣革馳名的皮革廠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同時也可以欣賞到一道值得一看的“風景”。晚禱的鐘聲敲響前幾分鐘,一大群婦女聚集在河邊高高的堤岸下。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雜其中。晚禱鐘聲一響,就說明天已經黑了。鐘敲到最后一響,全體婦女便脫衣入水。于是一片歡聲笑語,鬧得沸反盈天。男人們的眼睛睜得滾圓,從堤岸高處欣賞這些浴女,力圖看得清楚、再清楚,仔細、再仔細……無奈卻什么也看不到。暗藍的河水上,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形使有詩意的人浮想聯翩,只要略微思索,就不難想像出狄安娜和仙女們沐浴的情景,而且不用擔心會遭到與阿克泰翁相同的命運。——據說有一天,幾個居心不良的流氓湊了點錢買通圣母院敲鐘的人,叫他把法定的晚禱鐘聲提前二十分鐘敲響。雖然天色還很亮,但瓜達基維爾河的仙女卻毫不猶豫,她們信任晚禱鐘聲甚于信任太陽,心安理得地換上浴裝,而這種裝束總是最簡單不過的。當時我沒在場。我在的時候,敲鐘的人偏偏不受賄賂,而且暮靄朦朧,只有貓才能分辨出年紀最大的賣橘子的老太婆和哥爾多巴最漂亮的女工,以及那些無聊的男人們所渴望看到的一切……可惜貓沒有這方面的嗜好。

一天晚上,夜晚的大幕已經全部拉下,我在堤岸上憑欄吸煙,突然一個女人從通向河邊的梯級上走上來,到我身旁坐下。鬢間插著一大束素馨花,在夜色里散發出醉人的芬芳。她衣著樸素,甚至還非常寒酸,一身黑衣服,同大部分女工晚間穿的一樣。有身份的女人只在早上才穿黑,晚上全是法國式打扮。那個浴女來到我身旁,故意把系在頭上的紗巾輕輕滑落在肩上,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發覺她很年輕,身材玲瓏小巧,長著一雙大眼睛。我馬上把雪茄扔掉。她明白這是典型法國式的禮貌,趕緊對我說,她其實十分喜歡聞煙草的味道,如果有醇和的紙煙,她還能抽哩。我煙盒里恰好還有幾根,趕緊遞了過去。她真的拿了一根,一個小孩見狀送來一根點著的繩子,她給了一個蘇比,把煙燃著了。我們抽著煙,談了很久,直到堤岸上只剩下我和那位美麗的浴女了。我想,請她到冷飲店吃點冰激淋大概還算得體。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可是在決定之前想先知道一下時間。于是我便把表一按,鈴響了,她覺得很驚奇。“你們外國人發明的東西真高級!先生,您是哪國人?大概是英國人吧?”

“鄙人是法國人。您呢?是小姐還是夫人?您大概是哥爾多巴人吧?”

“不是。”“至少是安達盧西亞人。聽您說話聲音那么柔,我想是的。”

“如果您那么會聽人的口音。您肯定能猜出我是什么人了。”

“我想您一定是耶穌國度里的人,離天堂僅有兩步路遠。”

“這個隱喻指安達盧西亞,是我從我的朋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維利亞那里學來的。”

“得了吧!天堂……這里的人都說,天堂不是為我們建造的。”

“那么,您難道是摩爾人,抑或……”我停住了,不敢說出猶太人這幾個字。

“算了!算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波希米亞人。愿意讓我給您算個卦嗎?您是否聽人提到過卡門小姐?那即是我。”

十五年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所以就算巫婆坐在身邊,我也滿不在乎。“好極了!”我心里想,“上星期,我跟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吃晚飯,今天就跟一個魔鬼的女仆吃冰激淋。出門在外,什么都應該見識見識。”我加深對她的認識還有另外一個理由。說起來慚愧,中學畢業以后,我曾經花了點功夫去研究巫術,有好幾次還嘗試驅神喚鬼。雖然后來早已放棄了這種研究,但心中對任何迷信的做法總還有些好奇。能夠知道波希米亞人的魔法達到什么程度對于我實在是賞心悅目。

談話間,我們走進了冷飲店,在一張小桌子前坐下。桌子上用玻璃罩罩著一支蠟燭。這時我才有時間仔細審視我面前這位吉卜賽姑娘。屋里那些喝冷飲的顧客看見我有這么一個美人做伴,感到十分驚訝和羨慕。

我懷疑卡門小姐不是純粹的波希米亞人,至少她比我遇見過的她的同族婦女要漂亮百倍。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美,必得具備三十個條件,換句話說,必須對她能用得上十個形容詞,而每一個形容詞則必須適用于她身上的三個部分。例如,必須有三樣黑:即眼睛、眼皮和睫毛;三樣細:即手指、嘴唇、頭發等等。(詳見布朗托姆的作品。)我這位波希米亞姑娘當然不會如此十全十美。她的皮膚,雖然柔滑,顏色卻很接近黃銅。眼角上挑,但非常好看;嘴唇稍厚,不過線條不錯,露出一口比杏仁還白的牙齒。頭發稍有些粗,但又長又黑,像烏鴉的翅膀一樣閃著藍光。為了避免描寫過于冗長瑣碎使各位讀者生厭,我可以總結地說一句,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伴隨著一個優點,對比之下,優點也許更為突出。那是一種異樣而野性的美,一張臉初時使您驚訝,但卻過目不忘。尤其是她的眼神,既淫蕩又兇狠,除了她,我從未見過別人有這種眼神。波希米亞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這句諺語可謂觀察入微。如果您沒有閑暇去動物園研究狼眼,那就不妨觀察一下您的貓捕麻雀時的眼神吧。

我覺得在咖啡店里算命簡直叫人笑話。便要求到那位美麗的女巫家里去,她一口應允,但想再知道一下鐘點,要求我把表再弄響一次。

“是真金做的嗎?”她非常仔細地看著表問道。我們離開咖啡店時,夜色已經濃重,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街上幾乎沒有什么人了。我們跨過瓜達基維爾河大橋,一直來到城根盡頭,在一所不算豪華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為我們開門的是個孩子。波希米亞姑娘用我聽不懂的話對他說了幾句,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羅曼尼或者奇波卡里,是吉卜賽人的語言。孩子聽了即刻走開,把我們留在一間頗為寬敞的房間里,屋子雖大,但只有一張小桌,兩把凳子和一個木柜。對,還有一瓦罐水,一堆橘子和一捆洋蔥。

待屋子里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波希米亞姑娘從柜里取出一副看模樣已經玩得很舊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干了的四腳蛇和另外幾件法器,然后吩咐我用一個錢幣在自己左手劃十字。接著便開始做法。她的種種預言不必為各位細表,從她做法的架勢看,顯然對此道很是熟練。

可惜剛開始不久便有人來搗亂。門砰地打開了,一個身裹棕色斗篷只露出眼睛的男人走進房間,很不客氣地對波希米亞姑娘大聲斥責。我雖不明白他說什么,但聽他的聲調知道他特別惱火。吉卜賽姑娘看見他既不驚訝,也不生氣,只是迎上去,用剛才她在我面前說過的那種神秘的語言,連珠炮般說了幾句。我只聽懂她重復了好幾次的“外國佬”這個字眼,知道那是波希米亞人對所有異族人的統稱。我猜想準是在談我,看情形非有麻煩不可,便悄悄抄起凳腳,打算瞅準時機往那位危險人物的頭上砸去。不料他粗暴地推開波希米亞姑娘,徑直向我走來,接著,又退后了一步,說道:

“噢,先生,原來是您!”我也仔細地看了看他,認出了是我的朋友唐何塞。

這時候,我真有些后悔當時沒讓人把他捉去吊死。

“啊,老兄,是您!”我竭力裝出坦然的樣子,大笑著說道,“小姐正給我算卦,您來倒打斷了。”

“老毛病!非叫她改不可。”他從牙縫里迸出了這句話,同時用兇狠的目光看著那姑娘。

波希米亞姑娘繼續用自己的語言和他說話,而且越說越激動,兩眼充血,閃著兇光,臉也氣歪了,還不住地跺腳,看樣子,似乎在強迫他干什么事,而他卻顯得很躊躇。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看出端倪,因為她一再用她的纖手在脖子下很快地抹來抹去。我相信大概是要割斷一個人的脖子,而我懷疑這個被割的人大概就是我。雖然她滔滔不絕地說,但唐何塞只簡短地回答了兩三句。于是,波希米亞姑娘非常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盤腿坐下,挑了一個橘子,剝了皮吃起來。

唐何塞挽起我的胳臂,打開門,把我送到街上。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走了大約二百步。然后,他伸出手,說道:

“一直往前走不拐彎就是大橋了。”說完,他即轉過身去,很快走遠了。我悵然若失,悶悶不樂地回到客店。最糟的是,脫衣時突然發現表不見了。

出于種種考慮,我第二天沒有去索要我的表,也沒有要求市長差人給我找回來。我終結了對多明我教堂那份手稿的研究工作,啟程去塞維利亞。在安達盧西亞漫游了好幾個月之后,打算返回馬德里,這樣就必須再次經過哥爾多巴。我并不打算久留,因為對這個美麗的城市和瓜達基維爾河邊的浴女,我已經心生反感。可是,有幾個朋友要看,又有幾件別人托付的事情要辦,我不得不在這個回教諸王的古都至少逗留三四天。

我又去多明我教堂,一位對我研究蒙達遺址一直頗感興趣的神甫立刻伸出雙臂迎上來,高聲說道:

“感謝上帝!歡迎您,親愛的朋友。我們都以為您死了呢。我告訴您,為了超度您的亡魂,我念了好多回天主經和圣母經,當然我并不后悔。這么說,您沒有被謀殺,因為我們知道,您的東西被人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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