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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岡縱譚俠(2)

猙獰相貌,劣撅身軀。無非月黑殺人,不過風(fēng)高放火。盜亦有道,大曾偷習(xí)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將家實用。人間偶爾呼為盜,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見不是頭,自道必不可脫,慌慌忙忙,下了馬,躬身作揖道:“所有財物,但憑太保取去。只是鞍馬衣裝,須留下做歸途盤費則個。”那一伙強盜聽了說話,果然只取包裹來,搜了銀兩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尋時,那馬散了韁,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發(fā)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揀個高崗立著。四圍一望,不要說不見強盜出沒去處,并那仆馬消息,杳然無蹤。四無人煙,且是天色看看黑將下來【旁批:急景。】,沒個道理,嘆一聲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沒出豁,只聽得林間樹葉窣窣價聲響。程元玉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人,攀藤附葛而來,甚是輕便。走到面前,是個女子。程元玉見了個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驚恐。正要開口問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來,稽首道:“兒乃韋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師知公有驚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師只在前面,公可往會。”程元玉聽得說是韋十一娘,又是驚恐之說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膽大些了,隨著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飯店里遇著的婦人來了,迎著道:“公如此大驚,不早來相接,甚是有罪!公貨物已取還,仆馬也在,不必憂疑。”程元玉是驚壞了的,一時答應(yīng)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遠,且到庵中一飯,就在此寄宿罷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違,隨了去。

過了兩個崗子,前見一山陡絕,四周并無聯(lián)屬,高峰插于云外【眉批:非有術(shù),也住此地面不得。】。韋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岡,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蘿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絕處,韋與青霞共來扶掖,數(shù)步一歇。程元玉氣喘當不得,他兩個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頭看高處,恰似在云霧里。及到得高處,云霧又在下面了。約莫有十數(shù)里,方得石磴。磴有百來級,級盡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請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喚一女童出來,叫做縹云,整備茶果、山簌、松醪,請元玉吃。又叫整飯,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討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術(shù)制得他,討得程某貨物轉(zhuǎn)來?”十一娘道:“吾是劍俠,非凡人也。適間在飯店中,見公修雅,不像他人輕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氣色有滯,當有憂虞,故意假說乏錢還店,以試公心。見公頗有義氣,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報公德。適間鼠輩無禮,已曾曉諭他過了。”

程元玉見說,不覺歡喜敬羨。他從小頗看史鑒,曉得有此一種法術(shù),便問道:“聞得劍術(shù)起自唐時,到宋時絕了,故自元朝到國朝,竟不聞有此事。夫人在何處學(xué)來的?”十一娘道:“此術(shù)非起于唐,亦不絕于宋。自黃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術(shù)。其臣風(fēng)后習(xí)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術(shù)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嚴,不敢宣揚,但揀一二誠篤之人,口傳心授,故此術(shù)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后來張良募來擊秦皇,梁王遣來刺袁盎,公孫述使來殺來、岑,李師道用來殺武元衡,皆此術(shù)也。此術(shù)既不易輕得,唐之藩鎮(zhèn),羨慕仿效,極力延致奇蹤異跡之人,一時罔利之輩,不顧好歹,皆來為其所用,所以獨稱唐時有此。不知彼輩諸人,實犯上帝大戒,后來皆得慘禍。所以彼時先師,復(fù)申前戒,大略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旁批:右押衙所以不從盧杞也。】;不得殺人而居其名。此數(shù)戒最大,故趙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殺韓魏公苗傅、劉正彥所遣刺客,不敢殺張德遠,也是怕犯前戒耳。”

程元玉道:“史稱黃帝與蚩尤戰(zhàn),不說有術(shù);張良所募力士,亦不說術(shù);梁王、公孫述、李師道所遣,皆說是盜,如何是術(shù)?”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謂‘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異像,且挾奇術(shù),豈是戰(zhàn)陣可以勝得?秦始皇萬乘之主,仆從儀衛(wèi),何等威焰?且秦法甚嚴,誰敢擊他?也沒有擊了他可以脫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來、岑身為大帥,武相位在臺衡,或取之萬眾之中,直戕之輦轂之下,非有神術(shù),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顱骨也取了去。那時慌忙中,誰人能有此閑工夫?史傳元自明白,公不曾詳玩其旨耳【眉批:真是絕頂議論。】。”程元玉道:“史書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傳刺客,想正是此術(shù)?至荊軻刺秦王,說他劍術(shù)疏,前邊這幾個刺客,多是有術(shù)的了?”十一娘道:“史遷非也。秦誠無道,亦是天命真主。縱有劍術(shù),豈可輕施?至于專諸、聶政諸人,不過義氣所使,是個有血性好漢,原非有術(shù)。若這等都叫做劍術(shù),世間拚死殺人、自身不保的,盡是術(shù)了!”程元玉道:“昆侖摩勒如何?”十一娘道:“這是粗淺的了。聶隱娘、紅線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歷險阻,試他矯健手段。隱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窺,針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來無跡,豈得無術(shù)?”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傳》,說他把仇人之首來吃了,劍術(shù)也可以報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報仇,也論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術(shù)報得的【眉批:才見此道可以修仙,正以平心故。】。”程元玉道:“假如術(shù)家所謂仇,必是何等為最?”十一娘道:“仇有幾等,皆非私仇。世間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貪其賄又害其命的,世間有做上司官張大威權(quán)、專好諂奉、反害正直的,世間有做將帥只剝軍餉、不勤武事、敗壞封疆的,世間有做宰相樹置心腹、專害異己、使賢奸倒置的,世間有做試官私通關(guān)節(jié)、賄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僥幸才士屈抑的:此皆吾術(shù)所必誅者也【眉批:恐世間再不誅之人也少。】。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斷的土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負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關(guān)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幾等人,曾不聞有顯受刺客、劍仙殺戮的。”十一娘笑道:“豈可使人曉得的?凡此之輩,殺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徑取其首領(lǐng)及其妻子,不必說了。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腹,其家但知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術(shù)攝其魂,使他顛蹶狂謬,失志而死;或用術(shù)迷其家,使他丑穢迭出,憤郁而死。其有時未到的,但假托神異夢寐,使他驚懼而已。”

程元玉道:“劍可得試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驚壞了你。小者不妨試試。”乃呼青霞、縹云二女童至,分付道:“程公欲觀劍,可試為之。就此懸崖旋制便了。”二女童應(yīng)諾。十一娘袖中摸出兩個丸子,向空一擲,其高數(shù)丈。才墜下來,二女童即躍登樹枝稍上,以手接著,毫發(fā)不差。各接一丸來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樹枝,樛曲倒懸,下臨絕壑,窅不可測。試一俯瞷,神魂飛蕩,毛發(fā)森豎,滿身生起寒粟子來。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運劍為彼此擊刺之狀。初時猶自可辨,到得后來,只如兩條白練,半空飛繞,并不看見有人。有頓飯時候,然后下來。氣不喘,色不變。程元玉嘆道:“真神人也!”

時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臥,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與二女童作禮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時方八月天氣,程元玉擁裘覆衾,還覺寒涼,蓋緣居處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畢。程元玉也梳洗了,出來與他相見了,謝他不盡。十一娘道:“山居簡慢,恕罪則個。”又供了早膳。復(fù)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尋野味作晝饌。青霞去了一會,無一件將來,回說:“天氣早沒有。”再叫縹云去。坐譚未久,縹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來。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問道:“雉兔山中豈少?何乃難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潛藏難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術(shù),何求不得,乃難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術(shù)豈可用來傷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類,原要挾弓矢、盡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嘆服。

須臾,酒至數(shù)行。程元玉請道:“夫人家世,愿得一聞。”十一娘踧踖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長安人,父母貧,攜妾寄寓平?jīng)觯炙嚑I生。父亡,獨與母居。又二年,將妾嫁同里鄭氏子。母又轉(zhuǎn)嫁了人去。鄭子佻達無度,喜俠游。妾屢屢諫他,遂至反目。因棄了妾,同他一伙無籍人到邊上立功去,竟無音耗回來了。伯子不良,把言語調(diào)戲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潛走到我床上來。我提床頭劍刺之,著了傷走了。我因思我是一個婦人,既與夫不相得,棄在此間;又與伯同居不便,況且今傷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個趙道姑自幼愛我,他有神術(shù),道我可傳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見道姑,道姑欣然接納。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巔,較此處還險峻。有一團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術(shù)。至暮,徑下山去,只留我獨宿。戒我道:‘切勿飲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兩事?’口雖答應(yīng),心中不然,遂宿在團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墻而入,貌絕美。我遽驚起,問他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將擁抱我。我不肯從,其人求益堅。我抽劍欲擊他,他也出劍相刺。他劍甚精利,我方初學(xué),自知不及,只得丟了劍,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亂我?且?guī)熡忻鹘洌牟桓曳浮!淙瞬宦牐詣游翌i,逼要從他。我引頸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奪!’其人收劍,笑道:‘可知子心不變矣!’仔細一看,不是男子,元來就是趙道姑,作此試我的。因此道我心堅,盡把術(shù)來傳了。我術(shù)已成,彼自遠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聽罷,愈加欽重。

日已將午,辭了十一娘要行。因問起昨日行裝仆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還,放心前去。”出藥一囊送他,道:“每歲服一丸,可保一年無病。”送程下山,直到大路方別。才別去,行不數(shù)步,昨日群盜將行李仆馬已在路傍等候奉還。程元玉將銀錢分一半與他【眉批:元玉到底是個好人。】,死不敢受;減至一金做酒錢,也必不肯。問是何故?群盜道:“韋家娘子有命,雖千里之外,不敢有違。違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緊,不敢換貨用【眉批:疑此輩即其帳下人耳。】。”程元玉再三嘆息。仍舊裝束好了,主仆取路前進。此后不聞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日,程元玉復(fù)到四川,正在棧道中行。有一少年婦人,從了一個秀士行走,只管把眼來瞧他。程元玉仔細看來,也像個素相識的,卻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會過。只見那婦人忽然叫道:“程丈別來無恙乎?還記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韋十一娘的女童,乃與青霞及秀士相見。青霞對秀士道:“此間便是吾師所重程丈,我也多曾與你說過的。”秀士再與程敘過禮。程問青霞道:“尊師今在何處?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師如舊。吾丈別后數(shù)年,妾奉師命嫁此士人。”程問道:“還有一位縹云何在?”青霞道:“縹云也嫁人了。吾師又另有兩個弟子了。我與縹云但逢著時節(jié)才去問省一番。”程又問道:“娘子今將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說罷作別。看他意態(tài)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過得數(shù)日,忽傳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詭激好名,專一暗地坑人奪人。那年進場做房考,又暗通關(guān)節(jié),賣了舉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說必誅之數(shù)。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說做的公事了。”卻不敢說破。此后再也無從相聞。

此是吾朝成化年間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韋十一娘傳》。詩云:

俠客從來久,韋娘論獨奇。雙丸雖有術(shù),一劍本無私。賢佞能精別,恩仇不浪施。何當時假腕,刬盡負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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